天空灰蒙蒙的,压得极低,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其下陵墓边,又冒出了暗绿色的青苔,匍匐生长。
抬起头,目光所见无一片亮光,百十里内灰暗无边,叫人望了喘不过气来。
身姿秀颀的少年合了合眼,弯下身来,修长如玉的手把青苔衬得污秽不堪。一点点,细致又有些执拗地清理墓碑前的野草。
青萍心里沉得厉害,“主子——”
她才要弯下腰,就听见下面人低哑的声音,如玉髓蒙尘,“我自己来,你去旁边守着。”
这时候的主子是最固执的。青萍依言退开些许,望着独自蹲着的人,眼前有些恍惚。
十一年,太久,又太快。久到她都几乎快忘了那其实是个少女,快到似乎一瞬之间少女变成了宁郡王、变成了无人不知的少年太傅。
她想的入神,直到雨打湿了她的脸。
“主子!”
青石板染湿了,那人仍自顾做自己的事情。
无奈,青萍一边撑伞一边蹲下,陪她一同清理,“青萍斗胆,只是耽搁太久王妃又要担心了。”
青茗在陵园外等得着急,雨“啪嗒啪嗒”落在车顶上,也打在他心里。
望天叹了一声,翘首以盼。
终于——
雨幕里出现了两条身影,走到近前,撑伞的宁芳笙身上几乎浸湿了。青茗张了张嘴,终究没多话,低下头道:“主子请上车。”
“驾!”
长鞭一扬,车轮带起四溅的雨花,渐渐隐没在雨幕里。
青萍服侍宁芳笙换了一套鸦青色的杭绸对襟长袍,又从另一暗格里取出手掌大的暖炉,“主子,您拿着暖炉。”
一言不发地接过,精致无双的眉眼淡如水墨,十一年来每一年的这一天,她总如此疏冷,对谁都一般。
官道的岔路口,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划开雨幕,与青茗擦身而过。他看了一眼,可惜此时他无心顾及。
到了宁王府,才坐下,前府管家就过来了。“郡王,吏部侍郎才叫人送了拜贴来,还有外头的账簿送回来了。”
一听见这话,青萍就瞪了过去。
不能叫人歇歇再说?
果然,宁芳笙招手,“拜贴退了,账簿送进书房,我这就来。”
转而看了青萍青茗一眼,内含警示,“今日的事,不要告诉母妃。”
匆匆用热水沐了一遍,宁芳笙便到书房去了,到了酉时末才出来。
伺候洗漱、沐浴,只有青萍一个人守着。
躺上床,宁芳笙很快闭上了眼睛。
青萍等了片刻,把内室的夜明珠都摆好,光辉柔和,床边的纱幔轻轻飘动,时或露出一点叫人心醉的芙蓉面。
“呼呼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如四面楚歌,紧紧笼罩住了宁芳笙。她看着虚空前的情景,瞳孔大张,窒息得做不出动作。
“父王!”
“你们放开我父王!”
小男娃疯了一样,眼睛瞪得如铜铃,死死地抓住乌漆漆的棺椁,小小的手在棺木上生生抠出了几道血痕。
指挥抬着棺木的人冷漠如霜,高高在上,嘴角扯出一点同情悲悯,“宁王世子糊涂,人死不可复生,不要让宁王殿下死也不得安宁。”
“抬棺!”
“父王!”一个小女孩泣不成声,泪洗过的脸可怜地抬起,她还不懂尊卑,卑微地祈求,“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父王!父王没事的!他会好的!求求你们!”
她还记得,父王说会给她带回来一只最漂亮的银狐。
男人“哦”了一声,可叹地摇摇头,却藏不住眼里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宁王死了!回不来了!”
“碰!”
棺木无情地前进,任那男娃十指鲜血淋漓,恶狠狠地撞过女娃的身体。
仿佛被人捏紧了心脏,宁芳笙除了喘息却无能为力。
三个月后,宁王府第二次大丧。
铺天盖地的素白,就像真正的宁芳笙从水里救起的脸色。
“妹妹!我、我、有人……”
那只手在女娃手里蓦然垂下,然后逐渐变得冰凉。
“啊——”
宁芳笙大吼一声,猛地脱力,手紧紧捂着胸口跪下。
她眼前场景变换,一身红色正亲王妃官服的女人高傲地扬起下巴,挡着一身素服的宁王妃、宁王世子的路,啧啧作声:“呦,我说是谁,原来是宁王妃和世子呢?”
“男娃”脸色一变,却被她母妃握住了手。
“请寿王妃安。”
女人笑应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眼里闪着恶读的光,低声道:“许晴柔啊许晴柔,你当初多风光。可是嫁给了宁王又怎样呢,如今孤枕难眠,是否时常空闺寂寞啊!”
“你——”
“小男娃”眼睛一瞪,怒不可遏,就要扑打上去。
只可惜了——
“唔!”
“笙儿!”
“小男娃”被狠狠踹翻在地,痛呼出声。精致的服饰染了脏灰,挣扎着要站起来。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
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声,周围的女人全都掩唇笑了。
寿王妃快意一哼,“许晴柔!如今宁王不在了,可没人能护着你!”转而冷看着那宁王世子,“幼儿顽劣,竟以下犯上,掌嘴!”
最后是宁王妃含泪请求,才免了孩子的屈辱,从此柔弱的她却成了人人可欺的笑话。
宁芳笙紧咬着牙,口中腥气翻涌。
视线渐渐模糊,一切被浓重的白雾笼罩。转瞬间,一张张轻蔑的脸,一道道嘲讽的声,一个个鄙夷的冷眼走马灯一样闪过。最终,画面定格在那一身紫色的朝服之上,耳边是大太监的恭贺,“恭贺太傅大人!”
“唔——”
一声痛苦的呻吟惊醒了床边的青萍。
“主子醒了?”
轻手撩开了帐子,一眼就瞧见了清俊少年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她垂下眼,遮去眼底的心疼,取了手帕伸出手去,“主子又梦魇了?”
宁芳笙闭着眼,呼吸略缓,只胸腔还起伏不停,任由青萍为她擦汗。
她久久缓不过劲来,便不曾开口,青萍也安静着。
满室明珠光辉,窗外却还是暗沉沉的夜。
良久,闭着眼的人抬起了手,根骨分明,清瘦白皙,如珠似玉。
“好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青萍收回手,望了一眼窗边的滴漏铜壶,答道:“快子时,您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
“去倒杯水来。”
喝了水,宁芳笙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眼因着充血一片赤红,戾气难平。
一张血书浮上脑海,绷直的嘴角缓缓勾起,“青萍,我记得礼部侍郎的夫人前两日差人送来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