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密林的深处,刺骨的风雪之中隐隐可见一只小木屋,透出来了不大点儿的光亮,这便是我的狗窝了。
我叫苏烈,原本以为我爸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挺不错的,不像其他平辈不是建军就是建国,重名率太多。可到后来才知道,我妈分娩那天晚上,我那不靠谱的老爹正在隔着医院两条街的书馆里听书呢。
说书先生讲的正是一部《大隋唐》,苏定方设计杀害罗成。我老爹那人一身的草莽江湖气,特别崇拜单雄信,虽然在大兴安岭做着护林员的工作,却总自称是大兴安岭的瓢把子。
因为书里人物的关系,恨屋及乌,老爹自然也就讨厌罗成了。据说那一晚,说书先生说到罗成之死的时候,老爹竟然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好,差点儿招致别的听客一通乱捶。
幸好,看护着我老妈的邻家二婶跑过来,告诉了老爹我出生了。他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到了医院里,老爹就知道抱着我傻乐,直到老妈醒来,提醒他说,孩子还没名字呢。
老爹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了三个字,叫苏定方吧。
可是后来,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名字。老爹却不许我改,说什么改了名字就是数典忘祖了。
气得我回到屋里,翻遍了隋唐,然后又翻正史,总算是劝服了他,改名苏烈。
虽然这个名字也是苏定方,但总算八十年代有文化的人不多,所以二十多年了一直这么过来的。
屋外的风依旧不止,劲风猎猎,吹得这间木屋都跟着抖了起来。
我紧了紧身上裹着的大衣,走到火炉边,添了几把柴,然后拿起了炉子圈上的烤地瓜,烫得我两只手来回颠倒着它。好不容易适应了,这才撕开了外皮,露出了里面黄澄澄泛着油光的地瓜瓤。
东北这个季节,也没有什么蔬菜,除了茄子就是土豆地瓜。身为护林员,每个月我都进城一趟,一次买足一个月的粮食。
地瓜这东西,个头又大,又扛时候,除了吃多了放屁,也没有副作用。
说起来,我这心里倒有点儿埋怨我老爹了。当初他有手有脚,干点儿啥不行,非得要来这儿当个护林员,可坑苦了我了。八年前,山下的屯子里一场流行病,我老爹老妈都没有躲过去。
屯子里的干部看我年轻,干脆就让我来这儿接了老爹的班。
实话讲,大兴安岭这个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冬天能冻死人,夏天蛇虫鼠蚁又多。这些也还罢了。
关键是,时常有野兽穿行其间。运气好点儿,遇上野鹿狍子;运气不好,也能碰上东北虎黑瞎子。
十岁那年,我就遇到了一只东北虎。虽然当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那时的印象太深刻了。
硕大的猛虎就在我眼前,相隔不到五六米的距离。那只东北虎体型巨大,两只透着凶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咧开的血盆大口,露出了匕首一般锋利的獠牙。就连它嘴边的胡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了百兽之王的震慑力,只觉得两条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在了雪地里。
老虎慢慢走近了我,拳头大小的鼻子在我的头顶嗅来嗅去。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闭紧了眼睛,头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距离死亡是如此之近。
但奇怪的是,老虎闻了几下后,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突然原地跳了起来。就像是猫儿受到了刺激,然后一脸惊恐之色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开眼睛后,这只体长三米多的老虎竟然伏低了身子,两只前爪按在雪里,喉咙里发出了威胁的低吼声,凶态毕露。
我心里直发毛,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快要跳了出来,我不敢喊,也不敢动。
老虎的爪子猛一用力,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我昏死了过去,后来被老爹唤醒,睁眼一瞧,那只老虎已经倒毙在我的面前。身上没有一处伤痕,老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我劫后余生,老爹抱着我喜极而泣。村里传言,都说我天生神力,杀死了一只东北虎。可惜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前后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那一瞬间的记忆,仿佛被人刻意抹除掉了。
望着墙上挂着的虎皮,我目光出神地吃了两口地瓜,觉得噎得慌。我拿起了死鬼老爹留给我的搪瓷缸子,冒着大风雪开了门,舀了一杯雪,回屋放在了炉子上,不一会儿雪就化开,咕嘟咕嘟煮沸了。
我端起搪瓷缸子,正要喝一口,猛然间门就被撞开了,伴随着一记破锣似的嗓音:“老烈!”
一股凛冽的寒风吹着门口吹进来,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这一嗓子吓得我手一抖,搪瓷缸子掉在了地上,刚开的热水也都泼在了脚面上。
烫得我直咧嘴:“卧槽,干啥玩意儿,你一惊一乍的?”
进来的这人二十五六岁,体态很胖,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身上一件花花绿绿的大棉袄,下身的松裤裆棉裤老让人怀疑他裤子往下掉。
来人笑嘻嘻地说道:“老烈,你不讲义气呀。我寻思你又在啃你那大地瓜呢,今天哥们儿特意来给你改善一下伙食!”
这胖子叫吴文化,母亲是北京人,当年上山下乡,来我们这儿插队。因为这姑娘能写会算的,乡里乡亲都叫她“女文化”。可惜不知道是不是识字识堵了,听说后来被我们这边的一个无赖骗了身子。
生下了孩子后,找不到他爹。姑娘脸上无光,跳了河了。剩下了一个没人管的大胖小子,队里的干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交给了村子里的一个老猎人照看。
因此就随了老猎人的姓,又因为他妈有文化,才取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小时候他就跟着老猎人出没山林间,常来这里歇歇脚。
我生怕屋子这点儿热乎气跑没了,赶紧说道:“赶紧的,先关上门。”
“嘿,你还不信啊?我今天刚打了一只野狍子,少说也得有六七十斤呢,快点儿,搭把手。一会儿咱们哥俩儿炖着吃了。”
自从这场大风雪开始,我就连续啃了十几天的地瓜了,一听说有狍子肉,当下来了精神。
来到了屋外,果然见到雪地里斜趴着一只狍子的尸体,只这一会儿的工夫,风雪已经掩埋了它大半的身体。
当下,我和老吴合力,将这只狍子拖到了屋子里。
“这么大的狍子,你咋整它呀?”
吴文化从腰里抽出了一把剔骨尖刀:“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啦?你不用管啦,一会儿就等着吃肉吧。”说着,他就忙活起来了。
我重新坐回了炕上,两只手互抄进了袖子里:“这么大的白毛风,你还出来打猎?”
吴文化忙着收拾狍子,眼睛也不看我,只是说道:“那有啥办法,我跟你不一样,吃着皇粮,村里养着。自打那老东西一咽气,我就得全靠自己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炉子里跳动的火焰,又添了一把柴。
吴文化接着说道:“白毛风好啊,咱们不愿意动弹,这些畜生也不愿意动弹。我找了半天,才逮着了这一只,特意赶来和兄弟你享用。”
我笑了一声:“少来这套,你可真能煽呼啊。你小子就是看风雪太大,下不了山了,这才来我这儿了。哎,我说你悠着点儿,别把我这儿弄得血哧呼啦的。”
吴文化小心翼翼地剥着皮,不敢有一点儿损伤,他还指望着这张狍子皮能卖个好价钱。
只听他说道:“得了吧,大老爷们过日子,哪儿那么多穷讲究?”
但我还是不放心,给他找个大盆,给狍子放血。
俩人忙活到了后半夜,一大铁锅的狍子肉才开了锅。
吴文化夹起了一块狍子肉,凑到鼻子前面使劲一嗅,面带满意之色:“嘿——是真他妈的香啊!”
我也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咬进嘴里,有点热,解馋。肉香味儿里带着热乎气儿,似乎一下子将周身的寒气都给驱散了。
吴文化吞下去了两块肉,不无可惜地说道:“唉,可惜这么好的肉,没有酒。”
“哎,最近村子里有什么新鲜事没有,说说。”没有酒,那只好聊一些话儿,好伴着这喷香的狍子肉下肚。
吴文化心不在焉地吃着肉,还特意选了一个大块的:“能有什么新鲜事啊?这村子里的人,都他妈过傻了,整天就知道卖傻力气。倒是听说村东头的那个王寡妇去了南方了。”
“去南方干什么?”
“谁知道呢,村里人都说,她在南边有个相好儿的。”
“扑哧”,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王寡妇长那样,蒜头鼻,大岔子嘴,满脸的疙瘩,有人能看上她?我可不信南方人的眼神那么不好。”
“谁说不是呢?爷们儿在村子里住了二十多年了,除了前天,什么时候见过南方人进村子?”
我停下了手里的碗筷:“有南方人进了村子?”
“嗯,好几个呢。这些人穿得挺体面,一看就是城里人。当时村长还带着生产队长去见他们了呢,听说是什么专家。”
我心下狐疑,这地方能来什么专家?
可谁料,老吴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我惊讶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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