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龙耀宗的人都赞他的这顿鞭子打得真好。龙辛云挖坟偷尸，伤风败俗，活该被打！这部分人大多是一些因循守旧，恨铁不成钢的长辈，或者是以前被爹妈逼着把龙辛云认作榜样，现在终于能自己选择偶像的后生晚辈，还有一些是曾经把龙辛云当成了梦中情人或是未来女婿的少女、少妇、婶娘和婆婆。
顶着光环的人要是塌房，那是真惨。房子倒了不说，昔日的光环还会化成火球砸下来，把地基也烧成渣滓，让人无法在原地上再建楼台。
“龙大赶马才给了那逆子几鞭子，真是便宜他了！那小子要是我儿子，我早把他的手手、脚脚都打断了，看他以后还怎么去挖坟掘墓，发死人财！”
“这位老弟，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觉得龙大赶马这次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下手太武断了！”
“就是，就是，龙家弟弟说的那个什么古，我在报纸上看见过，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报纸上能报道的东西，肯定不是坏事！”
站出来替龙辛云打抱不平的也大有人在。这部分人以常年受到长辈管束，忍无可忍的年轻人和喜欢读书看报，视野开阔的进步份子居多数，当然还有那些依然把龙辛云当成梦中情人或是未来女婿的少女、少妇、婶娘和婆婆。
两派人只要一碰上面，便会因为龙家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谁说报纸上写的就不是坏事了？昆明被空袭，缅甸被占领，哪一件不是坏事？”
“你——你东拉西扯！胡搅蛮缠！”
“你好赖不分，颠鸾倒凤！”
……
一切新兴事物兴起之时，总是会引来针锋对立，两极分化的争议。唱衰的不少，叫好的也不少，反而是不骂不赞，以客观中立又正向的态度看待它们的人，少之又少。这种情况，在生活中非常普遍。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疼的都是躺在窗尚的人。
可不是吗？龙家的三滴水家宴过后，龙耀宗和龙辛云就一直躺在窗尚，没有起来。龙耀宗被龙辛云气得中了风，龙辛云被龙耀宗打得下不来床。父子两各在各的卧房，各睡各的病床，各生各的闷气，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服气谁。
三滴水家宴过后的第三天，大年初四，管家老林到龙辛云的房间来给他送“头脑”。
“头脑”是和顺的一道特色小食。因为有“新年吃头脑，整年长头脑”的美好寓意，和顺人每到喜庆的日子都要吃一碗“头脑”。
龙辛云离开家到昆明上学前，他的妈妈辛露秋就给他做过一碗头脑。龙辛云至今依然清晰的记得他站在灶台边看辛露秋做“头脑”的情形。
辛露秋系着一条素色的围裙，站在食物飘香的灶台边。阳光从她侧面的窗户照射进来，打在灶台上，把所有的炉台灶具，锅碗瓢盆都照得像是镀上了一层黄金。辛露秋操持着这些“黄金”炊具，耐心地做着头脑。
滚油在锅里“滋滋滋”的响声、刀在砧板上“嗒嗒嗒”的切菜声，与不同的食物散发出来的变化又曼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谱出了一曲香喷喷的乐音。辛露秋的一缕留海始终垂在侧脸。阳光把她脸上的微笑染成了浅金色。她在龙辛云的记忆中格外的美丽动人。
辛露秋先把糍粑角和乳扇分别放进热油中，炸到了又酥又黄；然后把火腿和猪肉切成细丝，炒好；再在碗里打两个蛋：一个煎成了黄灿灿的荷包蛋；另一个打成蛋汁，摊成薄饼，煎好，切成了细丝。
一切就绪后，辛露秋擦干了手上的水珠，把上述的食材分门别类的在碗里码好，盖上煎好的荷包蛋，撒上了适量的葱花；接着，她又把花生沫和甜白酒加入红糖水里煮开，淋在了碗里。
待到酥脆的食材“滋滋滋”的吸饱糖水，一碗入口绵化，咸甜相宜的头脑就做成了。
辛露秋笑盈盈地把做好的头脑端到龙辛云的面前，一边看他大口、大口的吃着碗中的食物，一边絮絮叨叨：“ 头脑以前叫做八珍汤，是名医傅山为了给体弱多病的老母亲调养身体做的药膳，很滋补。你多吃点，多长身体，多长头脑。等到了昆明，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好学习，和老师、同学好好相处。放假了就回家来看看。”
龙辛云乖巧的回答：“母亲放心。我一定会谨记您和父亲的教诲。好好学习。等我下次回来，我给您做头脑吃。”
“好！好！”
……
记忆中的美食犹在眼前，记忆中的亲人却已离开了身边。龙辛云想起逝去的辛露秋，眼眶不自觉的红了。
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六日，日军占领了越南的港口城市海防。三十多名日本海军闯入“龙象号”在海防的分号烧杀抢掠，斩首了二十几个越南雇员，还把辛露秋团团围住了。③
老林是为“龙象号”的越南分号运货的赶马。“龙象号”被日本人抢劫的那天，他也在现场。老林试图掩护辛露秋，被一个日本兵砍断了左手。
毫无抵抗能力的辛露秋，在哀嚎声中，被日本兵连砍数刀，然后拖到商号花园的角落里，活活折磨死了。
日本人将“龙象号”的钱财和货物洗劫一空，然后放火烧了商号。
老林被“龙象号”幸存的雇员救下，带着辛露秋的骨灰，历尽万苦千辛，躲过日本人的层层关卡，通过滇越铁路逃到了和顺，投奔龙耀宗。
龙耀宗收留了断臂的老林，让他做了龙宅的管家。
老林和龙耀宗一样，都已年过花甲，头发成了霜雪的颜色。龙耀宗身材丰腴圆润，模样慈祥得像是庙里的佛，脾气却火爆得像三伏天的日头；老林瘦得像把剑，性子不疾不徐，温和又沉静，宛如绕着镇子静静流淌的那条河。
“日头”与“小河”，一个刚，一个柔，一个脾气烈，一个性子稳，刚好互补，因此相处得非常融洽。龙耀宗很信任老林，把整座龙宅都交给了他来管理。老林也没有辜负龙耀宗的信任，将龙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老林在龙家的这几年，龙辛云都在昆明上学。龙辛云对老林不是很熟悉，但老林曾经舍命救过辛露秋。龙辛云感念老林的这份恩情，对他十分恭谨。
而且，比起严厉暴躁，强势固执的龙耀宗来说，温和耐心，善于倾听的老林更懂得该如何化解两代人之间的矛盾。
老林把头脑端到龙辛云的面前，看着他静静的把东西吃完。整个过程中，不管龙辛云是因为睹物思母，静默垂泪，还是想起他和龙耀宗的关系，唉声叹气，老林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在龙辛云吃完东西，替他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了一句：“去年秋天起，老爷就一直咳嗽个不停。张大夫说他得了肺嵒，气血留结，邪气滞体，恐怕只剩下两三年的光景了。这些日子，老爷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怕他自己来不及把这份家业交到少爷的手上！”
撂下这句话，老林默默地退出了房间。任由满脸惊愕的龙辛云自己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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