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耀宗还在生龙辛云的气,瞅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摆出了一副对龙辛云嫌恶至极,不愿意和他说话的样子。
龙辛云看见龙耀宗这副暗戳戳和自己较劲的模样,不觉莞尔。没想到,一别四年,六十岁的老爹竟然变成了六岁的小孩。看来人们常说的越老越小,的确是真的。
龙辛云不理会龙耀宗嫌弃的白眼,脱了鞋,挤到窗尚,在龙耀宗身边躺了下来。
“你小子要干什么?”龙耀宗的语气虽然恶劣,动作却很慈爱。他拖着病体,往床榻里挪动了几寸,没让龙辛云滚下床去吃地上的灰。
龙辛云注意到了龙耀宗下意识的行动,又看见他满头的白发和一脸的皱纹,心中一阵酸楚,脱口而出:“爹,家宴上的事,是儿子不对!儿子给您赔罪了!”
龙耀宗是头老倔驴。他深知老倔驴生出来的崽儿肯定是小倔驴。龙耀宗料定了龙辛云一定会和他对抗到底,绝不低头,早就想好了要用什么办法应对这场父子之争。龙耀宗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龙辛云竟然会突然转了性子,主动向自己低头认错。面对着龙辛云意料之外的道歉,龙耀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龙辛云也没有多说话。父子两肩并肩,静默地躺在窗尚,心里百感交集,脑中思潮涌动。
月亮在夜下的云间悄悄的经过。移动的月光透过洞开的窗,洒下了晦暗不明的光。朦朦胧胧的月光为龙家父子躺卧的围廊拔步床铺上了一层轻纱。
这张拔步床是几百年前,龙家的老祖宗兴建龙宅时,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精心制作出来的传家之物,年龄比现如今的和顺古镇还要老。
古床是用红木、金丝楠木、花梨木等九种木材打制而成的,木质细腻,木纹优美,气味芬芳,能防腐,还能防虫。历经数百年,这张床依然稳固如初,从未遭受过鼠啮和虫蛀。
床的体积非常庞大,结构也很复杂。上方有顶盖,下方有底座,床前有踏板、梳妆台、衣架和坐凳,四周有围廊,床后的围屏还可以打开。一眼望去,这张床就像一座建盖在卧室里的小木屋。
“木屋”之上,无论是精巧的挂檐、华美的楣板,还是大气的床围、考究的床牙,都用镂刻透雕的方式,雕刻着龙家历代的家族轶事,家史传说。举凡六十四处。刀法娴熟,工艺高超。
更绝的是,这张床是由一千零八块榫卯拼合而成的,没有使用一颗钉子。窗尚的所有部件都可以拆卸重装,不用担心床的体积过大,难以搬动。
龙家两父子各怀心事的在这张记录着家族荣耀的大窗尚躺了一会儿后,龙辛云打破了沉默:“爹,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同你讲过窗尚那些镂刻画的故事吗?”“爹,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同你讲过窗尚那些镂刻画的故事吗?”
“当然讲过。”躺在这张围廊拔步窗尚给晚辈讲家史,一直是龙家的传统。龙耀宗的爸爸讲过,爸爸的爸爸讲过,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肯定也讲过……唯独龙耀宗做了爸爸之后,因为战争的阻隔和生意的奔忙,常年回不了几次家,没给龙辛云讲过这些故事。想起自己以前对龙辛云疏于照顾,龙耀宗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愧疚。
龙辛云不知道龙耀宗内心的百转千回,自顾自的往下说到:“小时候,你和妈妈在外国忙生意,我就天天睡在这张窗尚,听爷爷讲那些镂刻画的故事。你看——”
龙辛云指着占满了床顶的那一组画说:“爷爷说那组画是所有六十四幅镂刻画的开端,讲了我们龙家的起源。我们龙家是龙的后人。”
龙辛云讲的这个故事,龙耀宗自然是听过的。龙耀宗知道龙辛云提起这些故事肯定别有用意。他没有打断龙辛云,安静的听他把故事讲了下去。
“爷爷说,在遥远的古代,我们龙家的祖母住在一座神秘的山下。山下有一个古老的部落,部落的旁边有一条江。有一天,祖母无意间在江水中见到了一截沉香木。祖母把沉香木从水中捞了起来,放到了家中做门柱。”
“从那以后,祖母便开始夜夜做梦。梦中有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与祖母相识、相爱,并结成了夫妻。不久,现实中的祖母竟然真的怀上了身孕,并且生下了十个儿子。
“祖母没有婚配便诞下了麟儿。部落里的人指责她在梦中撞了邪,将她赶出了部落。祖母只好带着十个儿子到江边建了一座小屋,独自生活。”
“有一天,祖母带着十个儿子在水边洗衣服,她当年捡回家的那段沉香木忽然化作了一条巨龙,问她:‘这些就是你为我生的十个孩子吗?’”
“巨龙的相貌丑陋可怕,声音也十分恐怖,十个儿子中的九个儿子都被它吓跑了。唯独最小的儿子有勇气面对巨龙。”
“巨龙见这个儿子有胆量,有气魄,是可塑之才,于是用嘴在他的双眉之间轻轻一点,孩子的眉心刹那间生出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眸光炯炯,灿若星辰,可以通灵鬼神,预见未来,驱使巨兽!”
“随后,巨龙化作了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带着祖母腾云远去,消失在了天边。”
“祖母的十个儿子留了下来。他们长大后,纷纷结婚成家,繁衍后代,建立了九个部落。那个被巨龙吻过的孩子,最为勇敢出色。兄弟们推举他做了九个部落的部族首领。那个人就是我们龙家的先祖。”
龙辛云边说边坐了起来,伸手在床围上四处摸索,先后从楣板、床牙、挂檐等九个地方分别抽出了九块手指大小,形状奇异的榫卯。
龙耀宗看得目瞪口呆。他在龙家的传家大窗尚睡了十几年,还从来不知道,窗尚藏着这样的机关。
龙辛云一边把榫卯的卯口一一对上,组合在一起,一边对龙耀宗说:“我在昆明读书时,曾经在《楚宝·哀牢国考》里,读到过一则记述:‘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沈木若有感,因怀孕十月,产子男十人。”
“后沈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
“龙因舔之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能为父,所舐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
龙辛云从小就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将看过、听过、闻过、摸过和尝过的东西分毫不差的记下来。
只听龙辛云说:“这些史料和我们龙家的传说惊人的相似!我们龙家现在的家谱是从南诏大理国时代开始写的,那么南诏之前呢?更早,更远的时候呢?”
“我在昆明念书时,总是会一遍又一遍的想起小时候,爷爷对我说的话——我们龙家是龙的后人。这句话,就是我放弃商科,改学考古的原因。我想知道,我们龙家的根到底在哪里!”
说话间,龙辛云已经把手中的九块龙形榫卯拼接起来,合成了一个轮廓近似于大象的物件。“大象”的耳朵尤其的巨大,鼻子长长的卷上了天,象身上雕刻着无数奇异的纹饰。
龙耀宗看见这头木头大象,虎躯一震,“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和爷爷的秘密。”龙辛云把木头大象递给了龙耀宗。
龙耀宗捧着木头大象,翻来覆去的看,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百味交集。
他想起了十八岁的自己。那时候的他比龙辛云叛逆多了。他不甘心“龙象号”只是西南丝绸之路上一个贩卖茶叶的小小马帮,不顾父亲的反对,只身远赴缅甸,白手起家,在缅甸和越南陆续创立起了商号……
想想当年差点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龙老爷子,再看看被龙辛云气得病卧床塌的自己,龙耀宗“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又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人啊,只有有了儿子,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小的时候也当过混账儿子;同样的,人只有在回忆起自己的父亲时,才会意识到父爱如山。不过这山不能太重了,否则山下的人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想到这一茬,龙耀宗禁不住老泪纵横,“哎!龙家的人,龙家的种啊!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啊!”
龙辛云也哭了,“爹!对不起!我答应您回来继承商号,把龙家的生意做下去!但我也想在生意不忙的时候,继续考古!请您相信我,考古真的不是挖坟掘墓!”
龙耀宗没有说话,搂着龙辛云的脖子,放声大哭,呕出了堵在心里的万语千言。
父子两的哭声穿透夜色,冲散了裹在月亮周围的层层云障。月光因此变得皎洁、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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