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有一盏日光灯正对着于晓苒,她觉得眼泡酸胀,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会议冗长,经理的“简单说两句”一点也不简单,有人悄悄捂嘴打起了呵欠。
于晓苒的部门叫创新研发部,休产假这三个月,部门大换血,老员工走了一半,新来了几个九零后,还有一个据说是少年天才零零后。生了小宝后,她记忆力减退得厉害,人还没认全。
昨夜小宝闹觉,她没睡好。眼皮沉重,她陷入一个短暂的打盹儿。
她最近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到挤压在一起的各种变形的几何体、波点、光圈。梦里的一切事物都像橡胶软管一样软趴趴的,钟表像一件衣服一样挂在墙上,花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被花盆压扁在地上,压得像纸一样薄,地面像沼泽地一样,踩上去就会陷下去。
有时会梦到被追杀,拼命地跑,躲在床底下,大声呼救也没人答应,猛敲父母的房门,也没人理,还有时梦见在一片阴森森的地方,跟朋友们一起玩,突然他们全都不见了;有时梦到自己是一只动物,流浪在旷野之中,四野茫茫,没有边际,没有终点。
耳边传来经理慷慨激昂的训导,她隐约听到“部门合并”,“996”字眼,梦境与现实交错,梦中的她燥热无比,像行走在沙漠中,她口渴难耐,去倒水,暖水瓶忽然软塌,融化,热水四溅,像火星一样落在她的脚面上,脚上顿时起了燎泡。她一个激灵,从打盹中惊醒,发现自己的保温杯不小心被手碰倒,砸到脚面上。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经理皱了皱眉,目光闪烁几下,继续说话。
她低头悄悄捡起水杯,经理开始宣布新项目小组人员名单,听罢,她顿时震惊,一颗心瞬间跌进井底。她从桌底缓缓起身。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我?前期我一直都在参与,那些概要设计都是我写的。”她难掩怒气。
经理抬起眼皮,态度和蔼:“我是为你着想,你现在要照顾两个孩子。这个项目很重要,工作量大,加班熬夜难免,你能加班吗?你能熬夜吗?”
“熬夜和加班不是我的岗位职责。”她理直,却气不壮,说话总是柔柔弱弱,声如蚊咬,气势先矮了半截。“就算有两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影响过工作。”
经理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轻描淡写:“先这样吧!”
散会了,她犹犹豫豫地跟在经理身后,打算瞅空儿问个究竟。经理身边跟着两个人,在聊工作。最近公司有传言,要把创新研发部和另一个部门合并,合并就意味着人员整合,降低人力成本,必定会裁人。现在人人自危,都在这关头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是丈夫马驰骋打来的,她悄悄绕到楼梯间去接。电话那头小宝在哭闹,马骋口气急躁:“我妈走丢了,现在联系不上了,你赶快回来看着孩子,我得去找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这老太太,真不叫人省心,尽给人添乱。
挂了电话,回到办公区,她暗忖着怎样开口向经理请个假。
她刚刚说过“就算有两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影响过工作”这样的豪言啊!现在马上就要打脸。
隔了两分钟马骋又打过来,焦灼道:“要不我把孩子放邻居家,让他家奶奶看一会儿?”
“不行!”于晓苒忽然提高了分贝。邻居那个老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腿脚都不方便,风一吹要倒,亏马骋想的出来。她态度强硬:“我马上回来。”
她深呼吸一口,去向经理请假,开门见山:“赵经理,我家里有点事,想请半天假。”
“哟!紧急吗?是孩子的事吗?”经理一脸关切的神色,手在一沓文件上按了按:“本来还有另一个重要项目,我正打算找你聊呢!孩子的事要紧,你赶紧去吧!”
她迟疑了,面露难色:“要不?你把资料给我,我今晚在家看。”
经理收紧了下巴,脸上的亲切忽然消失了,半是认真半调侃:“那怎么行?这么重要的文件,小孩屙屎在上面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保管好的。”
经理忽然冷笑一声:“不要天真了。于晓苒,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一个屁股坐不到两个板凳上,人不能贪心,啥都想要。”
她看着经理的似笑非笑的脸,恍然大悟:“你耍我?”
“公司不是做慈善的,这个月你已经是第二次请假了,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除非家里死人了,否则谁的假也不批。”
话说得难听,于晓苒嘴笨,不会吵架,手筛糠似的抖,攥紧了,目光里燃起熊熊怒火,像要吃人,她胸口起伏,喘着粗气,像是一边在克制,一边在突破,数秒后,她缓了一口气,像是忽然想通了,面无惧色,一字一顿:“我,不干了。”
说出这几个字,胸口像是有一团郁气终于娩出,她顿觉四肢舒展,即刻去办公桌收拾随身物品,屁股刚坐上椅子,身子忽然不可自抑地后仰倒去,那只陈旧的椅子忽然断了腿。
这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像一个隐喻,一个嘲讽。她感到五脏俱裂,屁股钝疼,眼冒金星中,她忽然读懂了那些梦的暗示,在梦里,一切都是被挤压的,没有支撑的,四面风凉,孤立无援,充满软趴趴的无力感,就像她,就像她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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