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iderman
(一)
近来冰华大学有点像一个情节过于紧凑的剧本,孔老师的无厘头事件刚闭幕,学校的暴露狂事件又上演了。
又一个周四晚上8点,裴任之和孙晶准时来到了荷塘月色旁,练习英语口语对话。刘薇薇本来也是这个英语小组的成员,但她经常迟到、爱来不来,今天也不例外。
既然刘薇薇不在,孙晶的话题就可以随便一些了。
“Which kind of guy do you love or like?”孙晶突然问(你喜欢哪一类的男孩儿。)
裴任之没过大脑就说:“Just like my uncle or my father.”(就喜欢我舅舅或我爸爸那样的。)
“what is your uncle like?(你舅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孙晶不依不饶。
裴任之脸红了,她反应滞后,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孙晶是想问:你会爱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觉得,这样的话不好意思在空旷地带去说,荷塘对面,隐隐约约可见见到:另外一个英语小组也在活动。于是,她拽着孙晶,躲进了草木葱茏的树林中。
冰华园的荷塘之后,是一座人工修葺的假山,与校园其他地方种植银杏、柳树、花卉不同,这个地方遍种松柏与灌木,深沉庄重,一年四季都如同黑白纪录片,难见丽色。而且,围绕假山一圈的半山腰地带,也是冰华园里为数不多几处、难以看到任何建筑物的地方。裴任之的建模作业“高山流水”一鸣惊人之后,罗东浦他们还笑话过:“你的作业就好像荷塘后的那座假山,阴森森的”。
其实,与银杏树林不同,假山距离荷塘月色与宿舍楼都很近,人流量偏大,并没有什么“闹鬼”的传说。
然而,以上观点今天晚上被颠覆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错觉,两个人进入松柏树丛中后,就都感觉不太对劲,还没有走到半山腰,就已经看不到周边的教学建筑了,甚至连咫尺之间的荷塘也不见了踪影。仿佛1分钟的时间,就穿越到了另外一个处所。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还起了些薄雾,——在两个理工生眼里,是严重背离京都当地气候条件的自然现象,立即让裴任之想到了自己听到过昆曲的两次梦境。
“Do you feel terrible now? the environment is special and dangerous.”孙晶依然在说英语。
“DON'T scare me! I am a brave girl.”裴任之笑着说。
两个人也就不管不顾,继续开始探讨男孩儿了。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刘薇薇的声音在假山下响起来了,问她们两个“躲哪里去了?”
“在山上!”孙晶喊。
裴任之说:“我去叫她上来,顺便去趟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就下山去接刘薇薇了。
然而,五分钟之后,等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差一点一头撞到了刘薇薇的身上,定睛一看,刘薇薇与孙晶两个人,正一脸惶恐地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她刚想问:怎么,你们转移战场了?
孙晶就大喊:“我又看到暴露狂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她的声音都是哆嗦的,乃至裴任之不得不咽下去了疑问:你真的看清了吗?不是因为高度近视?
裴任之问刘薇薇:“你们两个在哪儿看到的?”
刘薇薇说:“我其实没有看清,就她,非要说是暴露狂!”
孙晶说:“怎么不是?就从我身边走过去的。小裴,你刚下去不到1分钟,就有个男人,一丝不挂,瘦长条儿的,白晃晃的,好像还是个长发,从我身边飘过去,顺着你刚刚走过的鹅卵石小路,慢慢悠悠,直接走到荷塘里了,临下水,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当时,都吓得摔到地上了。刘薇薇,你说,你看到我时,是不是我正瘫在地下呀?”
“Wait a minute!”裴任之没等刘薇薇开口,就说:“你说的有逻辑问题,我们刚才在假山半山站的那个地方,根本就看不到荷塘,全被树挡住了,你,难道忘了?你怎么会看到那个男人下水,还看到他回头望了你一眼?”
孙晶自己也愣了一下,表情变得更加惊惧(这让裴任之感觉:她并没有故意在讲鬼故事骗人):“我觉得他不仅是个暴露狂,就是一个鬼,你不知道,他从我背后飘过来的时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且,他走过的地方,好像带过一阵风,所有的植物都给他让位。本来我是看不到荷塘的,但那几十秒的时间里,植物都向两边让位,我就看到了。”
刘薇薇觉得两个人忽视了她,有点儿不高兴,发出了反对的声音:“我觉得还是你看错了。我当时正在爬假山,是看到一个男人,但我觉得,他回头是在看我,不是在看你。而且,他也没有直接下到水里去,而是贴着水边的灌木离开了。”
由于遭遇的事件太过“非自然”,说到后来,就连孙晶也觉得:恐怕是自己看错了。
(二)
这次遭遇给裴任之留下了挺大的印象。
她想象力横飞,总觉得那个“下水”的男人应该不是孙晶第一次遇到的暴露狂,而是自己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吹xiao的人。虽然,她也不确定,自己梦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他的声音很好听,听过之后却忘了性别。
不久后,她自己一个人,意兴阑珊的,踏着初冬的一地落叶,转悠到了银杏树林。冬季的北京,雾霾都改变了存在形式?就算是在白天,雾气也是如此的浓郁,飘散在树林里、灌木丛之间,好像一双双无形的手,带着感情地抚触着花草。虽然是冬季了,树林依然枝杈交织、葱茏厚重。朝上看,不见天空的缝隙。有点儿压抑,却也有点儿熟悉与温暖。
并不意外的,她又听到了那首昆曲。
或者说,那曲调几乎是从心里自然而生,飘出来的。
这次,终于听全了所有的词。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
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
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这都是为着小生来。
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
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这次,萧声似乎也比以往的几次更清晰,如泣如诉、婉转而行。循着萧声,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吹xiao的人,就站在银杏树林旁的荷塘边。面对着一池的残荷败叶,他是在吹xiao,身体却纹丝不动,四周无风,他的长发好像更长了,一直垂到脚踝。
裴任之走近两步,与他不过半米的距离,甚至可以看到湖水中,他的灰衣倒影;湖水青绿,流光潋滟,只在他的脸部飘散成了无数的涟漪。
任之听见自己问:“您是谁?”
很久,萧声停下来,那人依然没有转头,却问:“你在找我?”
他的声音男女混合,双重声,如同鬼魅。
裴任之这个时候才感到了一丝恐惧,夹杂在莫名的心痛中的一丝恐惧。她突然想到:不对呀,银杏树林边,什么时候有荷塘了?荷塘也罢、水木冰华也罢,都离银杏树林很远呀?!
在更大的恐惧袭来之前,她已经从梦里醒了。奇怪的是,醒来之后的裴任之,并没有多么害怕,反而有些兴奋与欣喜,到底为何欣喜,她自个也说不清。
(三)
12月,建模作业特别多,还要备战期末考试,同学们都很忙,JASON师兄似乎也很忙。连续两周的时间,他都没有在校园里出现过,既缺席了读书会,也缺席了与裴任之一起的晚自习。
再次见面时,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心事重重,带着压抑与烦躁,仿佛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他的生活被什么重要的事情压榨得滴水不剩,走过了一段艰难的心路旅程。
傻乎乎的小裴当然希望他能开心,却没有想到找错了方向。
傍晚时分,天快黑的时候,她将他带到了2号食堂。这个食堂新创了几个“小炒”菜式,小裴觉得,有必要让他尝尝。
食堂门口,面对吃晚饭的汹涌人潮,JASON似乎很怕见光似的,立即退到了阴影处,对裴任之说:“不一定要来这里呀。”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的眼神也是嗔怪的,仿佛在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他眼睁睁看着裴任之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心禁不住也跟着颤了一下。
裴任之舔舔嘴唇,尽量使语气听上去不那么无辜:“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这里这么多人。——那,你,你就在这里站着,我挤进去买东西,好不好?”
JASON冷冷说:“今天你自己吃吧。我等下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之后,身体并没有向后动。
裴任之从没有听过他这么说话,浑身的零件好像都突然之间组装错了,她笨拙地试图劝说他:“你,几点有事情?也要吃中午饭吧?”
JASON没有答话,似乎在思索问题,过了好几秒,他微微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快点儿去买吧!”
裴任之以为他的意思是:等一会儿人会更多。她不敢怠慢,挤进了打小炒的七八个“壮汉”(男孩儿)中,边挤边偷偷回头,看JASON走了没有,直到2分钟后,她终于挤到了前排,思量着:迟若非可能不爱吃肉,就点了松子玉米、宫保鸡丁两个菜,慈眉善目的打饭阿姨一个劲儿地称赞她的饭盆“真俊”,——那是她上个周末特意到附近的批发商场购买的韩国进口的餐具,上头细细描绘了朝鲜服的公仔娃娃。
可是,当她羞涩又开心地端着饭盆转出来的时候,JASON已经不见了。她端着两大盆菜摇摇晃晃、急切追出了小灶食堂,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她站在门口呆了两分钟,仍没有去打他电话的勇气,只好回到食堂,找了个座儿。心里如同塞了一个只剥了一半儿皮的大粽子,又粘又堵又扎。
(四)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小裴小裴,怎么一个人吃饭呀?那两个北京妞儿呢?”苏炳辉班长乐滋滋的声音响了起来,已经端着饭盆坐到了裴任之的对面。饭盆又响了一下,不用想,一定是傅道宁也跟着来了。天啊,这辈子,从来没有哪一天,会像今天这样,那么讨厌他们两个人的到来!
裴任之连强颜欢笑的劲儿都打不起来,随便寒暄了下苏、傅二人:“她们两个今天结伴回家了!”
傅道宁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结伴?怎么可能?两个家都不在一个区。再说了,阶级属性有差异,一个胡同里的,一个大院里的,怎么一个结伴法儿?”
“陈柏桐老爸的专车来接她,薛岩就跟着车一起走了。”裴任之形同嚼蜡地叙述道。
傅道宁赶紧接着说:“喔!到底是正部级干部的千金,都有专车接送,不一样,不一样。”
苏炳辉也赶紧说:“你自己家也很不错嘛!哪里犯得着称赞别人。我跟你说喔,那个小裴,道宁家我可是去过的,老城区的四合院,整个一个院子呀,都是他家的。装修的那可是一个金碧辉煌,大宅门呀!我一进去呀,哇,还以为进了故宫呢!”
傅道宁脸上露出了几丝自豪,嘴里却不忘了谦虚:“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苏炳辉瞪了他一眼,看他仍没有反应,就自顾自对小裴说:“小裴呀,找个机会我们几个一起再到他家去玩儿,叫你看看,是不是像故宫?”
傅道宁才明白了:兄弟老苏在帮自己,他立即说:“好啊好啊,希望大家都光临寒舍,尤其是小裴,你,可是我倾佩已久的女同学。咱么班,不,咱么学校,还没有一位女同学去过我们家里呢。”
“倾佩?”苏炳辉一唱一和:“我觉得吧,道宁,你这个词儿用的特么不恰当,词不达意。你别那么装怂了,直接应该改成仰慕,或者倾慕,比较痛快,男子汉。”。
傅道宁顿时赤红了脸,语塞地不知道怎么答话。好久,嘴里才嘟囔了几句:“你小子特么又在显摆自己有学问了,还真把自己当文科生了!”
由于心情不佳,裴任之第一次觉得,他们两个爷儿们怎么这么叽叽喳喳,连顿饭都吃得不消停。
她虽然胃口不好,还是闷着头吃饭,很快吃玩了,省出了半盆子的松子玉米留给了苏、傅二人,叮嘱他们别忘了明天还饭盆,就起身走了。
两个人感到被泼了一身的冷水,苏炳辉朝着她远离的背影喊:“嗨,我说那个小裴,怎么你的小炒都是素菜?你把我们当兔子呀?”
确认小裴走远了,苏炳辉毫不留情地做了自我检讨:“我觉得吧,兄弟,我们这个食堂、教室追着她到处跑的方法不管用,慢功也出不了细活儿。你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试试写一写情书,换个方法,没准儿管用。”
傅道宁嗔怪地看了他几眼:“拉倒吧!你,美国大片总看过吧?你看过几个美国大片,男人是靠给女孩子写情书赢得爱情的?”
苏炳辉坚持己见:“美国人没有文化,当然不用这个方法。我们,是内敛、深沉、有修养的中国人民,应该走有中国特色的追女之路。我觉得这个写情书的方法必须试一试。”
傅道宁垂头丧气,嘟囔道:“不是还可以还饭盆吗?”心里,确实被苏炳辉说动了。于是,当天晚上,一个北京四中曾经的尖子生,从小不解风月、钻研数理化的理科男,居然去翻看了纳兰性德与仓央嘉措的诗集。
裴任之是近视眼,自然没有注意到饭堂墙角柱子后的人影:JASON其实并没有走掉,刚才所以闪开,是因为看到有几个女生对着他指指点点,害怕惹人关注。躲起来偷看到那几个女生离开了,他正在纠结是否出来与裴任之一起吃饭,就看到两个师弟已经捷足先登了。
而且,观察了几分钟,两个人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好自己从门柱后头悄悄走掉了。
他这几天着实是心情不好。
几天前,银杏树林边,他被一个女孩儿明白张胆地表白了。
本来,他是一个仁厚而谦虚的人,对于任何人(无论男女)的表白都会心存感激。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儿的表白还是引起了他某名的惊慌。
这件事儿向他显示:他来冰华园读书,是会为自己、为别人带来麻烦的。而这种麻烦,与他一心向学的初心相违背,让他不能再忽视几个月以来自己暗草丛生的小心思。
在他眼里,很多管理学院的同学读书的动机不纯,有的是为了融通社会关系,有的,则是为了寻觅另一半。但他不同,他是真的想来学习管理学文化、熟悉中国社会的,为实现鸿鹄之志奠定基础。
那位向他表白的女孩儿很年轻,清凌凌的也很漂亮,如果她的表情更加生动一些、口气更加亲切一些,也许会更漂亮。她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从雾色缭绕的树林里走出来,本身就如同一首梦幻诗。
她带着伦敦腔的英语,语法上天衣无缝。起初,JASON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英语,后来才领悟到:她为的是向他表达倾慕之心。她与很多人一样,知道他是从美国回来的华侨。
与裴任之经常脸红不同,这位漂亮女孩儿显然知道她的位置与能力,她毫无羞涩地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我希望和你共度此生。希望你能接纳我这个人。”
然后,她流利地说道:“我爱你的原因有很多,最值得表述的在于,你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人,并没有止步于你的职业,还能如此积极努力地学习。我平生最看不起那些不求上进、不好好学习的人,就连我们现在的班里,也不乏这样的男同学。而你,与他们不同。”
“而我这个人,值得你爱的理由也有很多。我也是同样一个好学上进、学习成绩优异的一个人,我们将成为志同道合的伙伴。再者,我出身北方的世家名门,家里都是读书人,识大体、有格调、有远见,今后只会给予我们帮助,不会拖我们的后腿。最后,我虽然不轻易帮别人,但一旦帮了谁,谁都会受益匪浅。从小到大,均是如此。我相信,我能给在你的人生之路上给予有力支持。”
她一连串的罗列,倒是有点像在做思想工作,或者在鼓吹、推销一个项目。
此生行到27岁,即便是在电影里,迟若非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是如此表白的,既感到哭笑不得,又觉得烦恼无限。他不喜欢这种循循诱导的风格。
他并不知道,女孩儿也是第一次求爱。冰华大学的大本学生,恋爱的极少,女孩追求男孩儿的现象,更是少之又少。
他想学着英国人,转移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他心思不在此处,连装虚伪的劲头都打不起来。于是,他微微低头,说了心里话:“我配不上你,真的。我真心希望你能遇到更好的。”
然后,他的头整个低了下去,不想看到对方面上或失望或愤怒的表情。
女孩儿很久没有说话。他很想走,却又不愿意不尊重她。
再开口时,女孩儿的语气于清冷中带着肃杀:“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
“你爱上了一个人?”
“......”
“你,居然爱上她了!”
“......”
JASON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让人误会比不误会更强。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爱情的。”他最后温和地说。——这个世界,爱情又算一个什么?
(五)
1月对于裴任之来说并非什么吉利日子,期末考试如期而至,而冰华大学的学科考试从来都是个特别能伤人自尊心的赛场。这个学期裴任之自认努力良多、调整良多,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来扭转个人的劣势。
建筑物理学的考试奇难,她有N道题都没有把握,没等答完所有题,考试时间就已经到了,——中学阶段那种游刃有余驾驭物理试题的感觉,早已一去不复返。眼睁睁看着苏炳辉、刘薇薇提早交卷时的志得意满,小裴当时不仅想钻地洞,就是从教室窗户往下跳的心都有了。
第三天的考试轮到了中国建筑史与建筑法规,本来是两门偏文科的课程,考的主要是学生的记忆力。但小裴的试卷答的也不算是特别满意。多选题中就各有一两个没有把握,考完试之后一查,果然选错了。而讨论题也出的比较难,开放式题目,小裴当时自认有见识地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回到宿舍后却被刘薇薇奚落了,她一口咬定小裴没有抓住老师出题的意图,没有答到重点。
——当然,每次考试结束后回顾考试题,是刘薇薇宿舍生活中说话最多的时候,也是最主动与大家沟通的时候。
于是乎,小裴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期末考试结束后的两三天里都打不起精神来。北京的两个姐儿们大大咧咧,考试一完就HAPPY去了,约了小裴两次去唱K她都没有兴致。她本来想笨鸟先飞,假期早点儿开始温习下学期的专业课,但觉得无的放矢不太合适。思前想后,她找来了基本外国建筑图鉴,连同新买的小说一起装进了背包,连续三天泡在冰华东门的咖啡馆里,看书,看书,再看书,也算是寓教于乐。
考试成绩不好的压力之下,读书会也好、迟师兄也好,都在她心底被有意忽视了。
小的时候,妈妈就多次对她强调:“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如果学习搞不好,是没有资格去干别的事情的。”这句话深入了裴任之的古随。再说,那个JASON,自从食堂那天消失后,已经不见了快三周了,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好像这个人只是个传说,从来没有在冰华校园里出现过。
——虽然,考试前挑灯夜战的日日夜夜,精疲力竭的时候,她还是时常想起他,想起他的帮助,想起在食堂分手那一次的纠结,想起他的那些好。
思念像野草一般,在隐秘的角落里疯长,丝丝缕缕,拉拉杂杂。
考试终于结束了,阴霾的心境下,她在东门口的咖啡馆里发了一阵子愣,耳边突然飘来了一首歌曲(咖啡厅的前台小妹显然新买了几张盗版唱片),那种让人一听之下怦然心动的歌曲,就是说:旋律优美而不拖沓,混搭着中西方的雅致,完全符合裴任之的音乐审美观。
可是,动人之处远不止如此。高潮合奏部分,歌词古雅而动人:
树下即门前,
门中露翠钿。
难舍江南杏雨天,
飞绵作雪,落英成片,
桃瓣上青天。
春风已关外,
一骑绝尘天涯边。
不知不觉,裴任之的眼眶湿润了,只为这一首歌。从这样一首歌,她听出的并不仅仅是同病相怜、感同身受,更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励志: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阴霾的心境如此可笑与不值一提:不就是专业课考试不尽如人意吗?下学期努力考好就是,何必英雄气短?人生中美好的事物良多,随时随地都有“门中露翠钿”的小确幸,应该笑看风云起落,随时都有“一骑绝尘”的从容与自信。
四五分钟的歌还没有唱完,听歌者的心境已经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
听到最后一句“东风跃马长安道”,裴任之差一点儿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因为那个“跃”字被唱成了“要”的读音,太明显,这是,这是,这是——迟师兄的声音。
她脑子转都没有转,飞奔到了前台,直截了当问前台小妹:“打搅,能否将刚才那个歌儿重新放一下?”前台小妹一愣,如遇知音地说:“这首是新歌,很少人知道的,我还以为大家都不喜欢。原来你和我一样喜欢。”裴任之善意地点点头:“是的,很喜欢。”
歌曲被重新放了一遍,裴任之就站在前台聆听,歌曲的前奏与后场,是古筝与洞箫的合奏,时间比较长。所以,等听完,整整站了5分21秒。
听完了,她怯怯问:“能告诉这首歌的名字吗?”小妹更来了兴致,立即拿出便签纸,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递给了裴任之。嘴里才说:“歌名是《此门》,迟若非唱的。他比较少唱歌的。我怕你记不住,抄下来给你。”
裴任之脸色大变,呆在了当下。
“迟若非”,——迟师兄,“迟若非”,——迟师兄。
两个名字,两个人,在她脑海里过了好几遍。她才木木地问了一句她自己都觉得多余的话:“迟若非,是哪个迟?”虽然,她手里正拿着小妹写给她的歌名与歌手名。
前台小妹也是个善良而痒痒的人,早已注意到她脸色不对,硬是将嘴边的一句话咽了下去:这个你都不知道?而是改口为“所问所答”:“喔,是迟到的那个迟。”
几秒钟的时间里,裴任之也从极度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她的理工生智商让她咽下去了自己想继续问的问题:这个迟若非,你和他很熟吗?他,难道是个歌手?
此刻,她内心的激动、悸动与恐惧已经撞击得胸腔咯咯作响,她不愿意去正视所有的现实,至少现在还不愿,她——潜意识里需要一个缓冲期,来重新思索一下自己几个月以来对于他所有的认知。
他,——到底是谁?
(六)
他,——到底是谁?
纠结之下,脑中灵光一现:她曾经好几次看到他从管理学院的教学楼里走出来,还在路上撞到过两次他的一位老师(彼此打过招呼)——还好,这个老师是位秃顶,外貌特别有特点,即便是个脸盲症的,也应该认得出这位老师。现在老师们还没有放假,——一不做二不休,去问问老师,不就知道他是谁了?
既然如此急切地想知道他是谁,她居然从来没有想过:直接打个电话问他本人不就行了?
她匆忙付账后出门,一路小跑到管理学院的行政办公楼。虽然有脸盲症、记不住人名,
但她问路、识路的能力还是高超的。只问了一个看门的大爷,就弄清楚:管理学系这位秃头的男老师姓郑,在204办公室工作。
算她运气好,大爷说:郑老师这个时候正在办公室。她继续小跑上二楼,急切地去找204办公室。找到的那一刹那,心里又起了担忧:如果老师不愿意回答怎么办?如果老师讨厌我会怎么样?如果老师还是想不起来他呢?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大人物,我该怎么办?
她的手在门上停下来又放上去了好几次,然后房门突然开了,郑老师出门要办事,惊诧地看着门口的女同学。
裴任之鼓足勇气,满脸通红地问:“郑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建筑学院大三的学生裴任之。”
郑老师的口气还算温和:“喔。有什么事儿吗?”
裴任之说:“这样的,我想问您一下,管理学院研究生中是否有一个姓迟、英文名叫做JASON的男同学?——他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吗?我和他一起走路时,曾在校园里碰到过您。”
她看着郑老师努力思索的表情,他们在校园里邂逅的场景,这位老师可能给忘了?
而郑老师说出来的话更加令她惊讶:“你叫裴任之,是吧?我在校园里确实碰到过你。还不止一次呢!不过,我印象中,每次你都是一个人走呀,旁边没有别的同学呀?”
裴任之半张着嘴,好半天,才想起来继续说话。她继续启发郑老师:当时,自己身边有一位身高175-180厘米之间高度的男同学,戴黑边眼镜,很瘦,挺秀气的,如此等等。
可越是启发,郑老师越是一口咬定:真的记得每次碰到她,她都只有一个人。
裴任之只好追问:您教的研究生新生里边,有没有一位姓迟的、外表很出众的男同学?”
郑老师笑着说:“我根本就不教研究生一年级。你说这些,真的无从说起!”之后,他似乎赶着去办事儿,态度有点儿敷衍,边往外走边启发小裴:你这么急着找人,去管理学院管研究生事务的办公室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吗?
裴任之谢谢了他,只好告辞了。
郑老师建议她去找的办公室,大门紧锁着,敲了几次无人应答。
小裴站在门外,突然想起了一两个月前,班长苏炳辉提示过:管理学院研究生一年级新生的名单他都看过,根本没有一个人姓迟的。
联系到郑老师今天所说,再联系到一些被她刻意忽略了的小事儿,比如他从来没有在裴任之的其他同学面前出现过,比如他走路轻手轻脚,姿态轻盈如风,比如他不时突然消失,这件事情就更显得蹊跷了。
幸亏裴任之这些年不看电影电视,当然也不会看恐怖电影。
要不然,细思极恐。
正想着,一个电话更是打断了她的思路,原来是孙晶,说的是学习的正事儿,要向裴任之借阅下学期可能用到的几本建筑巨著,并且兴致勃勃地与任之探讨了“拙政杯青年建筑设计师大奖赛”。
裴任之的心思顿时被岔开了。或者说:从小到大,她有一个铁打不动的惯性思维:但凡遇到了学习上的事情,一切都要靠边站。
她边往外走边接电话。管理学院的行政楼刚好就在第六教学楼的旁边。她接着电话,走到了第六教学楼正对着的银杏树林,坐在一张矮石凳上,兴奋地与孙晶讨论着这次大奖赛。——还好,这次的活动任何建筑系同学都可以参加,没有门槛限制。——裴任之估摸着很多同学都在忙着考GRE与托福,不太愿意去参加这类比赛,自己胜出的机会似乎会大一些。
过了三个小时,再次回到宿舍的时候,她的记忆中似乎只剩下了如何“励志”了。
(七)
之后的两天,裴任之又被方致远叫到学生会去帮忙,有意无意,就忽略了咖啡馆的遭遇。心中压着的这件“小事”,既然无关学习痛痒,多想无益,她情愿当成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当成一朵精心呵护的宝藏。
快回广州的一天晚上,看完了所有买回的新小说,她想到了打开心玩具。既然刘薇薇已经回家了,是不是可以来放纵一下,打一打2年没有碰过的开心玩具了?
她哼着《此门》的小曲儿,极力忽视心中的悸动,慢条斯理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在网上搜寻而今时髦的开心玩具。后来,她想随大流地试试《魔兽》,正在下载一些标配装备,却不知触碰了什么按键,只几秒钟的时间,整个屏幕突然变成蓝屏,一只犹如恶鬼一般的、胖乎乎的熊猫爬到了屏幕右边,霎那之间,所有的屏幕标志都变成了同款的熊猫。之后,无论裴任之按什么键,做什么工作,计算机都没有正常的反应,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一个屏幕的熊猫。
裴任之吓了一跳,难道说:自己的计算机中了病读?她尝试着硬关机,一个小时内重启了4遍,却依然如故。
不得已,她想到了找帮手,立即拨通了黄毅彤的电话,还好,这个班级里的电脑大师还没有回老家,正在反复享受自己的自由时光,——2006年初由湖北青年胡戈制作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风靡网络,让黄毅彤大受启发,黄毅彤自称:正在卧薪尝胆地提高自己视屏“嫁接”的能力。
只听小裴叙述了两句话,黄毅彤的声音都放了光彩:“你好彩呀,小裴,你肯定是碰到了‘熊猫烧香’,最新的网络病读!你之前‘补丁’没有打够,电脑上有技术漏洞,容易被病读乘虚而入。”
“你就告诉我,怎么修好吧?”裴任之可怜巴巴、口气急切地说。
“这是一件病读里的艺术品,大师级制作,不是你小裴能修好的。还是你把电脑整个搬过来,让我这个准大师来替你修吧!”黄毅彤的声音里居然满是笑意,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激动。
小裴的自尊心有点儿刺痛,但她还是问了关键性问题:“我的电脑里有很多重要的数据与图片,所有的建模作业也在里边?你有办法帮我保存吗?你,能修好吗?”
黄毅彤觉得她问的好可怜,只好安慰说:“这个我尽力,尽力保存,尽力修好。不过,小裴,只要你的电脑里头没有一大笔存款的密码,作业这个东西,丢了就丢了吧!反正考试都考完了。”
“不行,我要我的作业!”裴任之伤心地说,那里边可是有“高山流水”呀,是小裴大学以来第一次得到老师重点表扬的作品,而且,也是在遇见他之后有感而发创作的,怎么能随便丢呢?
黄毅彤反应算快的:“喔,喔,喔想起来了,那个丢不了!就算是修不好,老师那里也都存了档,等开学,你可以去找老师COPY一份嘛!”
二十分钟后,裴任之垂头丧气将电脑托付给了黄毅彤,对方一副双眼放光、饿狼扑食的姿态,与平素架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斯文模样相去甚远。
既然电脑没办法快速修好,那就继续看书吧!之前的书都看完了,好在薛岩经常买杂志,杂志图文并茂、通俗易懂,也是裴任之喜爱的娱乐方式之一。
她随手拿起薛岩下铺一摞子杂志的第一本,居然是《读者》,文字太多、图画太少,不符合现在自己的休闲心境,就随手扔到了一边,第二本是《青年文摘》,内容类同,又随手
扔到了一边,第三本的体积总算大了一个圈,看来是本时尚类杂志,图多,就看这个。
可等她将杂志拖到了自己的书桌前准备翻开的时候,呆住了,1分钟内,脸色变了好几种颜色,嘴巴张成了o字,出气都成了问题。
两天时间里所逃避的一切,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眼前:
杂志的封面,犹如古希腊油画的灰黑背景中,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子从容温和地注视着自己,丰神俊朗,昂藏七尺,——虽然男子没有再戴黑边眼镜,但就是把自己烧成了灰也能认出来,这正是迟师兄。
他,到底是谁?
——裴任之大张着口,品味着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惊叹号。
小裴,小裴,别慌,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怎么一会儿事儿?
几个月时间里,平心而论,自己与他已经走得很近很近,甚至要比多数的同班同学更近。除了一起上课,自己何时曾与苏炳辉、傅道宁一起探讨过人生、泡过图书馆、参加过校外活动?自己与他的交往,有的时候达到了闺蜜的等级。也正因为一口气走得很近了,自己有意无意忽视了他的与众不同,忽视了他的神秘。
他一直都没有说过自己的中文名字,为什么?(当然自己也忘了追问)。
校园里,他一直都不愿意出现在人多的场合。
他的快捷身手,能迅速翻墙,能一只手轻松抱起台式电脑,自己平生未见。自己还无厘头地寻思过:要是放在美国,他没准儿是蝙蝠侠或者蜘蛛侠啦!
而这一切的神秘,还都无法与他最大的与众不同相提并论。
试问一下:小裴你从小到19岁,是否见过他这么优雅的人,这种风度的人,既浑然天成又犹如精心雕刻。
自己的帅哥男同学也多了去了(有了数量,也就会有质量),比如方致远,比如苏炳辉,傅道宁、黄毅彤也都不差,又有谁有他的姿容与风度?
他坐在你对面的时候,可以做到数分钟一动不动;同样,站在你身边时,也能一动不动,就连睫毛都不眨一下。他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轻手轻脚到你甚至察觉不到。
他初到类似读书会的场合中,目光总是扫视一圈,在每个人脸上都能停留1-2秒,以示尊重每一个人。
无论是吃饭还是说话,他都极少露齿,或者说,极少表情夸张。
他,——显然不是一个与你小裴以及你所有的同学一个圈子的人。甚至于,成长环境都有泾渭分明的差异。
推论越来越坚固,越来越确定。
想到这一点,裴任之的整个身子如同掉到了冰窟里头一样。
如果说2007年1月15日之前,裴任之还是一个典型的唯物主义者。那么,有了本周连续触发的、宿命般的真相大起底,她隐隐约约相信:这个世界中有些事情,是逃都逃不掉的。
她扔掉了那本杂志,立即打电话给了刘薇薇。可是,连续打了两遍,刘薇薇都没有接。不接电话,当然符合她的个性。何况,放假后,她已经回山西老家了,手机没有带在身边,也属正常。
几百公里外的大同府,刘薇薇眼睁睁看着手机上“裴任之”的显示号,就是不接。心中
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感觉,平生少有。她情商不算高,但直觉很好,似乎能猜到:假期里裴任之为什么打来这个电话。
裴任之深悔自己太过忽视薇薇的存在:明明知道她与JASON同在一个读书会,却从来没有和她谈论过JASON,也没有追问过JASON到底是谁?会不会,刘薇薇与自己一样,并不知道JASON是谁?——应该不会。她回忆起几次读书会的场景,会员们有意无意地提到过:JASON的职业特殊、身份特殊。刘薇薇只是清高而已,又不笨,怎么会没有打听过?最笨的人,应该是自己!
万般无奈之下,她重新拿起了那本杂志,手哆哆嗦嗦地颤抖,宛如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病人、正在医院的前台领取体检报告。她先是在杂志封面找寻,终于在右下角看到了“封面人物:迟若非”几个大字,心中咯噔一下,
——咖啡馆小妹诚不我欺!
——然后,她鼓足勇气,翻开杂志找寻目录,对号入座,翻到了“迟若非”的那个专题:杂志长达七八页的篇幅,图文并茂地对这个封面人物进行了专访,每张图片都让裴任之更加确信:这个在杂志上摆POSE的名人,就是过去半年时间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学生哥儿。她还是不敢看文字内容,因为只看了几眼导语,就已经被吓住了,心脏承受不了。
导语,走的是网络互动的路线,这在2007年的杂志出版平台,还是比较标新立异的:“这一期,我们全体编辑、摄影师带着无比花痴的心情,请来了著名演员、当红影星迟若非先生,请他在风景如画的**山,谈一谈中美电影文化的差异,并与读者们分享一次时尚盛宴。”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过如此:迟若非就坐在我对面,而我却流着口水、拿着照相机。”
毫无疑问,他,——原来是个名人。
裴任之不停安慰自己:“还好,名人也是人,至少不是鬼,不是蜘蛛侠。”
昨天,听了郑老师说:从来没有在自己身边见到过他时,自己一度还猜想:这个世界,会不会真有超人类的存在?那些冰华大学的鬼故事,关于蛇郎的,关于神秘人的,难道都是真的?
(八)
她突然想起来了井宝,思路转了几个弯,心内突然满是感动,——她,居然这么懂我,居然这么,想着去成全。感动之外,又有了几分恐惧。她原来也是一个有城府的人!青梅竹马的闺蜜呀,长大以后,居然长出了这么多我不了解的心思。
思前想后之后,她拨通了井宝的电话。中国人民大学,该也是放假了的。
(回放)
2006年11月1日,裴任之的骨灰级闺蜜——高中同学、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井小妍(俗称井宝)过生日,按照惯例,来冰华大学与任之共聚。很不幸,井宝提前了半小时到达,在水木冰华边逛了逛,撞到了正与JASON告别的裴任之。
当时当地,既非夜黑风高又不是雾霾沉沉,反而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一地的金黄色落叶中伫立着那么个梨花飘雪般的青年,井宝虽然也是850度的近视+100度散光,却也能毫不费力地一目了然:这,这,这不是那个明星吗?
明星在同裴任之说话!明星在同裴任之说话!迟若非在同裴任之说话。
——重要的话说三遍。
井宝半张着嘴巴目送着穿藏蓝风衣的青年离去,看到裴任之转头、惊喜地跑上前来拥抱,好半天却还没有回过神来。
几秒钟的瞬息,她的内心翻江倒海的斗争后,决定将自己发现的“新闻”私自雪藏。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任之。为自己就很好理解了:既然井宝立志要当一名优秀的记者,大三已经在新北报实习,“习”的正是“扫街”的八卦机动新闻。而今能无心插柳地撞到名人,当然想以此为基础大做新闻,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为裴任之的内容则百转千回了,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她同时看到了两个人的表情,读了心术,妄自揣测了这个名利世界中的小意外。如果迟若非这个名人,是一个与自己一样、在中国大陆长大的青年,或许她不会认为这个世界能出意外,但他实际不是,所以,井宝以一个事故的、地域分类的心态去完成了一次充满激情的幻想旅程。
从小一起长大,她深知她的闺蜜裴任之,深知她的自尊、羞怯、清高、痒痒与善良。
所以,她决定:暂时不要告诉她自己的发现。
可是,一个半月之后,裴任之打来的电话是逃不掉的。好在,裴任之太惊讶了,太在乎这件事儿了,乃至忘了去责怪井宝,责怪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交流了大约五分钟,井宝终于说服了裴任之:你那个美貌师兄肯定是那个名满天下的演员迟若非。
“迟若非,很有名吗?我没有听说过呀。”
“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是生活在真空世界里的吗?学木了你呀!张三、李四你没有听说过也就罢了,迟若非他可是个一线的影视明星,少年得志,如今已在星浪兵器排行榜里排名前二十位了,你怎么连他都没有听说过?”
“等等,不是百晓生兵器排行榜吗?什么时候改成了星浪兵器排行榜了?“
“你知道的都是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古龙小说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事儿。现在互联网最火的几个八卦兼原创文艺平台就有星浪网,7成该网站的会员都是我们年轻女性,当然追捧‘男色’了,自2005年开始,就将华语界的男艺人进行了各类排名,有最佳色相,最佳演技等等的排名,我刚才说的那个是综合排名,色艺双全的才能入围前30名。这有点儿象我们大学里的综合测评,光学习好还不行,学生工作、其他能力也都要强,综合测评才可能高。”
裴任之听着有一点儿起鸡皮疙瘩,解释说:“你知道的,我从中学开始就不看电视了,好莱坞的动作片、科幻电影才偶然在假期看看。我哪里知道什么‘迟若非’还是‘迟若是’的!当然,特别牛的一两明星还是听说过的,呵呵。”
“你这个叫什么?叫做暴殄天物。”井宝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之后,她故作花痴地握手赞叹道:“迟若非呀!天啊,怎么遇到的不是我呀?任之呀任之,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我好羡慕呀。”
裴任之还不至于木讷到连中国的一线影星这个称号都不懂意味着什么的地步,从小就听老师说中国地大物博:因为中国面积大、人口多,所以但凡在中国成为名人、走到名利场的巅峰,都是一件出类拔萃的事情,难度系数远超在欧美发达国家扬名立万儿,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哪怕是在本省高考时中个状元,也是一件万里挑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极小概率事情。
这时,她脑中风驰电掣地回忆起他们初遇以及几次见面时的情节,首先的感觉是贻笑大方:最开始,他肯定是误以为自己是追星一族了,以为自己煞费心机泼水在他身上是想出奇制胜、引起关注!第二次在图书馆门口遇到,给他拿回书包的帅哥,八成是他的经纪人或者助理(网上是这么称呼这类职业的吧?)后来自己说从来不看电视,他非常惊讶,大抵是信了自己不
认识明星,又问过自己“是否上网”,——在他眼里,自己肯定像一个远古生物,不仅不认识本该认识的年轻男明星,而且,还没有熟练运用互联网工具。
想到这里,任之油然而生一种丢人现眼到想在豆腐上撞死的感觉,远远胜过初遇他那天两次绊倒的尴尬。
任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脑袋里哗啦啦充斥着羞惭,都不知道再和井宝说什么好;不由自主脑子里放电影似地回忆:在名人面前还说了哪些傻话?
难以免俗,挂了井宝的电话之后,任之冲出寝室,一路骑单车出校门,找到了最近的网吧,打开了电脑,咨询度娘,百度上一清二楚地写着迟若非的公开信息:
血型:A
出生年月:1979年11月19日
英文名:JASON
身高:180厘米
祖籍:中国湖南岳阳
毕业院校:美国圣塔芭芭拉城市学院金融系
出生地:中国台北
“A型血呀,和井宝一样呀,传说这类人容易得癌症,容易神经质?呵呵。”
“1979年,比我大8岁呀,这么老了,有点儿看不出;70后生的,有代沟呀。11月19日,天蝎座的吧?更神经质了。”
“180米,就是说比我高了9个厘米,没有吧,他和我站在一起,我怎么感觉没有比我高很多呀?最多高六七个厘米吧?——难道明星档案真如传说中经常造假?管他的呢,为什么老拿我自己做对比?”
“怎么籍贯、出生地、毕业学校全不在一个地方呀?”裴任之疑惑地继续搜索,终于弄明白了:他爷爷奶奶才是湖南人,1949年去的台湾;爸爸、妈妈、他、大哥、二哥、妹妹一家六口看样子应全都生在台湾;然而,某年某月,他爸爸妈妈移民去了美国,然后,他就在美国读的大学,再然后,回了伟大中国找了工作。”
——搞了半天,他在冰华大学管理学院读的是一个在职研究生呀,EMBA之类的吧,哼!傅道宁他们说什么来着:名人读EMBA有什么了不起的,动机不纯:不是来活络社会关系的,就是想混张文凭!?
很多之前的疑惑,终于真相大白:EMBA根本不算正式的研究生。所以,他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管理学院研究生一年级新生的名册中,苏炳辉就不会看到。所以,那位秃顶的郑老师对他也不会那么熟悉。
她又颤抖着,不厌其烦地搜索了各类新闻与贴吧,惊讶地发现,作为一个知名的公众人物,这个人的私生活出镜率并不算高,好不容易终于搜到了两条绯闻,都是毫无悬念地和同拍戏的女主角搞出来的,——可是,也不知道是因为狗仔队不够敬业挖掘,还是因为他本人年纪尚轻、受关注度有限(也有网友评论说是制片公司故意编故事、放消息,以提高影视剧的收视率,有一种恋爱叫做“宣传期恋爱”),总而言之,都没有细节性的描写,纯属大众空穴来风的猜测;并且,很快没有了下文。
不知道为什么,她为此有点儿开心。
(九)
迟若非没有骗过裴任之,第一次相遇,就告诉了她自己姓“迟”。只是,连他都没有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裴任之这种人,对于新朋友是从来都不设防的,不会去问:他是谁?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友谊的小船乘风破浪,她还是没有搞清楚他到底是谁。
当然,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向她解释或炫耀。
但他不愿意。
时间回到2006年10月10日,当声名显赫的影视新星、一线演员迟若非,从怀柔的片场筋疲力竭地回到了海淀区的公寓中,一进门就倒在了沙发上,闭目养神起来:近日的一些事和人,由不得放电影式地在眼前闪现:
人生总有些小插曲,或美好或郁闷,虽不影响生活轨迹,却仍令人印象深刻:不好的,比如说好像被人传染了摔跤病,今天真在片场里也摔了一跤,当着很多同事的面,摔得有点儿难堪;美好的,也是有的吧,比如说,想一想,——遇到了那个叫裴任之的女孩子。
他们已经一起聚过好几次了,吃过三四顿中午饭(基本都是裴任之埋单的),一起逛了次超市,还泡过一次图书馆。
她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朋友,说不上有什么魅力,而且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记得自己19岁在美国读大学时,就煞有其事地对同学们说过:女孩子架眼镜不健康!(你们说什么,你自己也架副眼镜,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其实我只有125度近视。可以不戴眼镜的。)
可是,这个戴眼镜的裴任之与众不同,真的很让人舒服,属于老少皆宜的大众宝贝,没有很多85后生女孩子大方过头、话唠成性的通病,却也不怯懦、不呆板;而且,即使在需要拼口才的演艺圈,也很少会遇到她这种天生有点儿幽默感的家伙,且善于自嘲,可能是因为理工生普遍逻辑思维比较强吧。
当他提及自己有个毛病,看到什么标题字,总是凭着感觉念而念错时,小女孩会说:“师兄呀,你原来属于那种开车打左灯、向右拐的人物呀!”
当有人催促她多吃菜的时候,她会说:“我能中场休息下吗?”
她还给自己讲了几个笑话,其中一个据说是从新东方英语学校传说中的俞敏洪老师那里听来的,如此:“师兄呀,你知道为什么高智商的人不适合当领导、只适合当科学家吗?打个比方,你是一个智商170的牛人,我是一个智商100的普通人,我们两个之间智商差异为70;你知道猪的智商有多少吗?其实猪猪一点儿都不笨,平均也有30的智商。那么,我与猪之间的智商差异也有70。换句话说,你看我的感觉,基本与我看猪猪的感觉一样。所以,高智商的人很难与普通智商的人沟通,因而会忽视别人的存在,搞不好群众关系,也就当不好领导。”
听了这个笑话,迟若非第一次在她面前露齿大笑:“请别拿我举例子,我才是低智商的那个。而且,你也在偷换概念。”
她居然认不出自己是个演员加公众人物,这在信息爆棚、无孔不入的网络时代,堪称一个非典型性奇迹。
其实,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她是在“以退为进”、在装着不知道自己的职业身份,后来,见她两周也没有再找过自己,才确认了她真的是不知道。确认后,他心里其实很有些纠
结:郁闷的是:奋斗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所谓的“目标客户群”认不出自己来,当这个所谓的明星实在有点儿汗颜,看来,同志还需努力。同时,又忍不住“恶作剧”式的欣喜。
当然,走在北京街头,传说:一个花盆砸下来,能砸死三个博士生、一个博士后,很多三环内的企业,就连雇佣前台小姐也需要研究生学历的;只要场合、地点正确,我们会发现:满街溜达的都不乏名流。在北京住,就算是个名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认识就不认识吧,很好很轻松!
(十)
迟若非并不知道:裴任之所以认不出他的职业身份,也是因为:比及一个职业演员,他更像一个普通的学生。
对比一些天赋异禀的同行,迟若非并非一个特别有演艺天赋的人,一个美国回来的小伙子,当然也没有受过中国内地的演员们惯常所受的科班出身的培训。但他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订制、都可以花式"P"的互联网时代显得独树一帜。
他看着越是不像演员,就越与众不同。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少有人说的清楚,至少与电影无关。一个天蝎座,确实是有神秘感的。
如果一个85后生的人来观察他,多半会为他身上的矛盾感、层次感深感迷惑,甚至为之着迷。他的表情是偏重美国化的,如同大家在美国大片上看过的那些年轻的美国男人,桀骜、平静而富有尊严感,看不到刻意逢迎,看不到讨好卖乖。
态度与语言却是偏重中国化的,谦和、克制而礼貌周全的。
他博闻强记、举止优雅,却少有幽默感。他语言流利,吐字清晰,却并不侃侃而谈。遇到了投缘的人,他能说很多话,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保持静默,多听别人说话。
他谈运动、谈政治、谈旅游、谈金融,却很少谈他熟知的演艺工作,也不谈女人。他不擅长开别人的玩笑,也很少自嘲。他从不讲黄色笑话,对于别人讲黄色笑话也很少附和。
更加奇怪的是,他既不抽烟又不喝酒,更不是一个饕餮之徒。有年轻人为此问他:“您难道是清教徒?素食主义者?”也被他立即否定了。
他经常与人分享他的学生时代的经历,谈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朋友,却很少谈到他在美国的家人。
因为他态度温和、尊重人,几乎所有的90后生人都会喜欢他,因为他不会像一个自以为是的的70后、80后生的中层管理者那么随便数落人,更不会像一个60后高管那样唠唠叨叨、总在说“想当年”。
但同时,他又是难以接近的。当你满怀好感地接近他的时候,你会发现他身上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使得他这个人,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比如说他的幽默感永远与你不同步,他永远不会和男生开心地讲着荤段子,畅快地喝着二锅头,永远不会与小女生调情,讨论“男孩子如何、女孩子如何”的暧昧话题。
所以,有些90后生人,之后就会认为他有心机,他的礼貌、他的温和都是为了讨好别
人而故意为之的,他的心里,其实很瞧不起人。
实际上的他,痒痒而不乏自卑,既不想讨好人,也不想瞧不起人,如果换做一个75后生人,即他的同龄人来观察他,就会很快明白其中的隐情:待人温和讲礼貌,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心理暗示而已。他所以对人有礼貌,是也希望别人对他有礼貌。
他的谦和也好,温润也罢,并非是为了拉近与别人的距离,反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我尊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
他平静而不淡漠,干净而不简单,清傲而不冷酷。
他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块托帕石,富有变化性,在阳光下、黑暗中呈现出不同的纹理特征,正如他在荧幕上的表演,而不是一块璀璨夺目、光芒四射的钻石。比及翡翠,他更像一块和田玉,润泽的,如水的,硬度有限的,化去了经年的痕迹,亘古不变。
比及90后生人,80后生人或许会更加肯定他,而不是爱他。他具有这个年代、这个俗世中很多人不具有的一些特点,比如真正的悲悯之心、敬畏之心,比如从来不自恋或者自怜,美而不自知,比如坚持信仰。鉴于此,他几乎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而不自私的特质,现如今是多么的可贵。
理解了他这个人,才会去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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