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裴任之时,已经开学三周了。迟若非暗度陈仓的职场转型计划,使得这个接连拍了两部戏的假期显得尤为沉重。他与小裴,内心同样经历了一个翻江倒海、波澜壮阔的假期。只不过,小裴的心事全写在脸上,连最大大咧咧的同学比如方致远都能看得出来。而迟若非,喜怒不形于色,连他妹妹都看不出来。
他的妹妹迟若华,一家四口,兴冲冲地从美国西雅图飞北京来旅游,大冬天的,登长城、吃烤鸭,玩的特别HIGH,也与这个年龄最小的、全家公认为最勇敢最任性的哥哥久别重逢。在美国长大的妹妹并不具备中国女子明察秋毫的思维方式,觉得哥哥活的挺好,挺让人羡慕与放心。
迟若华唯一提出的建议是:“JASON,你的公寓该刷个深色油漆,现在这么白茫茫的一片,感觉像性冷淡!”
迟若非当时听了,稍稍有点儿难过。却是转瞬即逝。
无端的,他突然很想见裴任之,很想听她说笑话,很想抛开一切的顾虑。
看似两个人是再次邂逅在了图书馆前。实际上,却是迟若非蛰伏在那里很长时间,等着她出现。
没有想到,裴任之一见到他,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讶,也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
“师兄,我想对你说,——”任之鼓足勇气开口,她眼睁睁看着迟若非驻足、转身、侧过脸来,却没有完全转过头来,——这样更好,正面面对他的脸,很容易集中不了注意力,“上学期考完试之后,——”虽然紧张,但任之依然注意到了他的些许情绪,耐心等待与心有期待两种表情在他脸上交织起来,略微有些怪诞,任之越发口拙舌笨:“我在咖啡厅听到了一首歌,然后我问了服务员,说是那首歌叫《此门》,——”
“然后,我就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井宝,井宝你还记得我说过这个人吧?我在中国人民大学的闺蜜。然后,她说了一些话,我又百度了,——总之,师兄,我知道您是迟若非了,是个名人,从那天开始。”任之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她不想用“明星”这个过于俗气的称呼,在她看来,漫天飞的网络用语、大众称谓放到如此玉树临风的师兄身上,简直是一种亵渎。
她似乎看到一点点失望之情在迟若非脸上一闪而过,接着是诧异与尴尬,他似乎更紧地抿住嘴唇,不打算解释什么。
傻姑娘裴任之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他解释什么,反而担忧他生气,自己一股脑地继续解释:“师兄,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可是,我以前也没有认识其他的名人,我根本没有像那个方向去想。这个,是智商的问题,不是人品的问题。希望你不要生气喔。”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害怕在其中捕捉到一丝的嘲笑或鄙视,可还好,自己这一堆颠三倒四、婆婆妈妈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他的脸平静而坦然,眼睛都没有眨过,——是喔,才注意到,他本来就很少眨眼睛的,——难道是职业习惯?
十多秒之后,任之的心跳都清晰可闻,他长吸了一口气,柔声说:“忘了问你,你这个周六下午有没有课,去看话剧吗?”
任之一怔,她圆睁大眼了片刻,然后很快地跟着他顺过前面那个尴尬的话题,露齿笑道:“告诉过你吧,我周六下午都没有课的。您有几张票?”
“我只有两张票,你要不然带我去,要不然带你那个好朋友去,你说过的,一个叫井宝的高中同学。”他微笑说。
“让我想想,”任之说:“——等会儿抽签吧。做人要公平,不能厚此薄彼。”
小时候看书里写男子的目光如同冬日阳光,任之平生以来头一次感同身受地被这种阳光沐浴着。
一片暖风之中,他的真心似乎触手可及。
(二)
过多的娱乐活动会导致分心,影响学习。——很多年前,妈妈就多次如此谆谆教诲过。为了不让自己分心,周五晚间,裴任之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图书馆学习之中,不但按计划完成了物理课的建模作业,而且还将建筑学分论的模型案例弄了个七七八八。可能是因为终于对迟若非说明实情、心情放松,任之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台马力强劲的永动机,无论是计算、阅读还是创造,都是如鱼得水。
图书馆闭馆之后,她颇有成就感地走出来;感觉身心舒畅,就连北京雾霾沉沉的寒冬都显得那么得可爱,简直让人想唱起歌来,歌声飞起来后,她突然面色一红,——怎么没来由地唱起了他唱红的歌曲!这歌好像不是很顺口吧!——呵呵,还是唱一首儿歌吧,比较适合目前的心情。
儿歌刚响起来,旁边就有声音响起:“任之,明天下午有没有空,我们去听音乐会?”回头一看,是傅道宁与苏炳辉这对儿“连体婴”,声音是傅道宁发出来的,眼中满是期待;苏炳辉的眼神似乎也往常显得更亲切。
“这么好,你们还能想起我来了。”裴任之甜甜地笑起来,随即实话实说:“怎么早不说?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也是明天下午,去看话剧。”
傅道宁的脸色马上一沉,急问:“是谁呀?我弄这三张票很不容易的,哪位同学也能弄到?”大学生们当然不会花高价去买音乐会、话剧的正规票,多半是弄到赠票、买优惠的学生票,后者的数量非常有限。
“是管理系的一位同学,我们都叫他JASON,------你们不认识的。”任之说。
JASON显然是个男同学的英文名,傅道宁仔细揣摩着裴任之话语的暗含意思,咽下了最想问的一个问题:“他是不是想追你?”看裴任之一脸天真无邪,他宁愿相信: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学邂逅了任之,有点儿交情,凑个数一起看话剧而已;都什么时代了,同学交往哪里有那么目标明确,既然闺蜜可以结伴去看电影,异性同学当然也可以一起去看话剧了。
虽然女生寝室仍然完全没有听说,但是,傅道宁爱慕慕裴任之的事实,这个学期,早已在建筑学(1)班男生宿舍的509寝室成为了公开的秘密,4位兄弟一商量,坚决鼓励京城才俊傅道宁发挥本地人的优势、迅速出击。
于是,苏炳辉看到傅道宁的沉默,很够兄弟地助推一把:“我说小裴同学,你还是跟我们去听吧,我们是同班同学,一起活动更加自在,再说三个人一起听音乐,肯定比两个人看话剧更有收获(这理由说出来,连苏炳辉自己都觉得牵强地想抽自己的耳光。)你那个管理学院的朋友,请他找他自己的同班同学吧,不是更好吗?”
“班长客气了。我不能这么没人品吧?答应了人的事情还半路反悔。”任之笑着说。
“你看,我们三张票,只去两个人,就有些可惜了。”傅道宁忍不住嘟囔着说。
恰逢此时,任之看到孙晶也从图书馆的台阶上走下来;微微内疚中,裴任之急中生智,低下声音说:“孙晶下来了,你们可以找她嘛;我今天晚饭时还听她问明天下午去哪里逛逛比较好呢!”
苏炳辉看勉强不来,拍拍傅道宁的肩膀,潇洒说:“那好吧,我们自己去问!你明天玩好。哪个剧院?你几点的场次?”
“还不知道呢,说是下午一点半集合。”任之说。
周六早晨,裴任之继续在宿舍里忘我学习,似乎希望把偶然娱乐的时间损失提前追回来,转眼之间到了十一点半:提前两个小时梳洗打扮总来得及吧?什么?中午饭,不用去食堂了,就在家里吃面包或饼干、喝速溶咖啡吧!
北京本地的两个姐们儿昨天晚上已经回家去了,学霸刘薇薇一向宠辱不惊,在上铺埋头折腾自己的建模作业,完全忽视了任之翻箱倒柜。说起来,冰华大学的女生就这点儿好,八卦能力特别有限,对于别人的私事关注热情很低,逛起街来也多有独来独往的习惯,对于一个人的衣着形象、个人喜好,其他同学较少七嘴八舌地发表个人观点。
可是,没有个“达人”在一边帮忙参考,该穿什么衣服呢?任之感觉自己陷入了《飘》中郝思嘉开场不久的困惑中:新买的一件加厚的白色羊毛连衣裙,柔软舒适,很衬自己的高个儿,可是,大冬天的穿白色是不是有点儿不合时宜?再说,冰华大学冬天穿裙子的女生凤毛麟角,有点不好意思穿。
还有一件是巴宝莉的格纹套装,倒是与学生身份相辅相成,是今年过生日时,妈妈送自己的礼物,一起在香港购买的;不过,穿这样昂贵的名牌服装出门,是不是有点儿造作?
再有,就是两件长款的羊绒衫了,都是自己在网上促销季“淘”到的宝贝,一件是玫瑰灰色,一件是纯灰色,都没有花纹,需要搭配长款的毛衣链。有没有新的毛衣链?好像没有呀!再说,光穿一件羊绒衫,乍暖还寒的天气,有点儿冷吧!
反反复复试穿了两次,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最后破釜沉舟:还是穿白色羊毛裙吧!单配带毛边的牛津风格短靴,外头就穿那件秋香绿的羊毛大衣,中规中矩,既不艳丽,也显得不那么呆板。
之后半个小时,任之又在继续梳马尾辫还是换成披肩发之间踌躇,如果梳马尾辫,那么发夹也要与秋香绿的大衣相配呀!也没有类似的发夹。平素也不时会梳披肩发、偶然也化彩妆,可怎么一想到要与他去听音乐会,就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仿佛一旦选择了非大众化的装扮,自尊心就会受到挑战一般。
正披散着头发纠结着,头上边传来了刘薇薇清冷的声音:“你这样打扮不好看!这么冷的天气,你该换个鲜艳些的颜色,大红大绿才喜庆!而且,最好化个妆。”她心中思忖的却是:裴任之还没参加读书会的时候,迟若非与其他几个会员公认:年轻女孩子不化妆最好看,穿得素雅也好看。
还没有等任之说“谢谢”,她就继续埋头于书本了,仿佛这个宿舍里根本没有任之这个人。
裴任之自然没想到她这样的人还会故意坑害,全当她是好心,立即换了件枣红色的大衣,并且化了妆。可惜她很少化妆,技术太差,眼影部分涂得太浓了。
刘薇薇看在眼中,笑在心中。
(三)
一点二十五分,裴任之接到了迟若非的电话:“车已在你们宿舍楼下了,车牌号是****。”任之旖旎下行,看到一辆灰色的车停在了拐角处,长得真有点儿像自己广州家里新买的那辆大众迈腾,难道他的审美观与爸爸有点儿类同?呵呵,风马牛不及的两个职业。
匆忙间打开前门,坐了进去;动作算不上优雅,确切说,从下楼起就有点儿紧张。
进了车才发现,驾驶位上并非是迟师兄,而是一位有点儿眼熟的小伙子,喔,推测应该
是同事吧?小伙子挺大方:“你是裴小姐吧?我姓陈,可以叫我小陈。JASON叫我来接你。”
“谢谢。那他自己呢?在剧院等我?”裴任之问。
“他没有说清楚吗?这场话剧就是他主演的。”小陈说。
“喔!”裴任之有点儿惊喜又有点儿失望,几乎是自言自语说:“他说,让我带他去看话剧。我以为,是我们两个并排坐看话剧呢。”
小陈左边嘴唇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
既然确定了:迟若非不会与自己同坐在一排看戏,裴任之就问小陈:票还有没有一张?可否约个朋友一起来?
小陈稍稍犹豫了下,然后说可以。裴任之立即拨通了井宝的电话,很幸运,井宝也有空。于是乎,小陈开车绕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接上了井宝。还好,周六下午,三环到二环都不堵车,并没有迟到。
进场后,裴任之才弄明白:小陈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井宝。本来小陈是打算与自己坐在一起进行讲解的,心中对他也很感激。
去的路上,裴任之忍不住琢磨一个问题:印象中,只有中国内地、科班出身的演员们,才会去演话剧吧?甚至大多数都是北京本地户籍的演员。而且,话剧对于普通话的要求难道不高吗?很少有像迟师兄这样的外来户、归国华侨,去演什么话剧吧?
到了现场,才知道这部剧的名字叫《广陵散》,后现代解构的历史剧。如同电影《大话西游》、话剧《贾宝玉》,用历史人物的套路,来讲一个当代人的故事。
迟若非扮演了主人公嵇康,那个魏晋时期的思想家、文坛精神领袖,也是风华绝代的名曲《广陵散》的创作者。
开场仅20分钟,裴任之就明白了:为什么迟若非会来演这么一个话剧?
您可别说她不看电影、电视,就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实际上,由于多年来熟读各类小说,对于虚化世界的了解、对于艺术的触类旁通,她的能力是不容被小觑的。
她觉得:迟若非需要话剧这样一个舞台,尽情绽放自己、抒发自己,这里获得的酣畅淋漓的宣泄,是在电影上无法达到的。在电影里显得造作夸张的独白,放到话剧的舞台上却相得益彰,电影里无法做出的肢体动作,在话剧里表演出来,却显得如诗如画。
她只偷偷看过两部迟若非主演的电影,对于他在大屏幕上的表演有一个初步的印象:他几乎是本色出演,就是说,屏幕上的他与生活中的他,契合度高达80%以上。屏幕上的他,依然理性、稳重而内秀,将千转百回的心思全藏在了一派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之下。所以,按照常理,她有疑问:他的浴望呢?他的情绪呢?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宣泄?
即便按照小说上的极端思路,她也不相信:一个凡人是不需要宣泄的。她身边最为理性的同龄人,——可能是苏炳辉,也需要在篮球场上宣泄自己!而她的爸爸也是一个内敛的知识分子,她也见过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小时候,在某一个公共场合,父亲以为把她弄丢了,寻回她的那一刻,他脸上那种天崩地裂之后的喜极而泣,至今令她难以忘怀。
所以,话剧表演给了迟若非自由,摆脱束缚,自我解放。
他在舞台上自斟自饮::"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常吟,颐性养寿。"。
他声嘶力竭地独白:“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
他义正言辞地质问:“你是谁?有什么权利干涉别人的人生?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也没有人能阻碍我做我愿意做的!”
剧末,潇洒奏罢《广陵散》,他从容赴死,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由于多数时候他平淡如水,由于多数时候他克己复礼,所以,这种爆发式的独白与他平素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具有艺术的感染力,形成了强大的张力,让观众欲罢不能。她小的时候,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叫做《大明宫词》,上头选用的是莎士比亚式的对白,超凡的对白感染力令该剧成为了那个年代的经典,以及中国观众的集体回忆,——她想,话剧的魅力大概也是与之类同的。
对小裴这样的菜鸟观众来说,话剧舞台的魅力,还在于形式方面的优势:靠对话,靠调度,靠事件,靠节奏,靠空间,靠声音,靠灯光。它对于观众注意力的指引不会像镜头语言那样“指哪里你就看哪里”。话剧对于观众的注意力则更是一种“柔和的征服”,通过导演的设计和演员的表演,自然而然地引导观众关注舞台的重心。
“寄托灵魂。”她禁不住如此想。她喜欢话剧的仪式感,类同于人类对于精神图腾的最早向往,寄托着人类最早的灵魂记忆以及诉求。
一场长达2小时的表演,看得人酣畅淋漓。可是,到了最后一个小时,裴任之却在不停地担心:迟师兄演得好累呀,电影里,哪里用的着像现在一样大段大段深情并茂地背台词?哪里用得仅仅隔着几米直面挑剔的观众?——也不知道,我教他的那些记忆力方法,是否管用?
他的嗓子会不哑?他的头会不会痛?
当真是,世人只看到你的光彩,亲人才在乎你光彩后的苦痛。
(四)
等到话剧收场的时候,她禁不住长吁了一口气。由于心太累了,鼓掌似乎都没有身边的井宝那么起劲。她注意到迟若非谢幕的时候眼睛越过前排的人群,有意朝着自己的方向去看,并且稍稍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高度近视看错了。总是,她立即笑颜如花地加劲儿鼓起掌来。
谢幕之后,她发现小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身边。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井宝说:“陈先生,能不能带我们去后台看一看JASON?这么好的戏、这么贵的票,都是你们送的,不亲自向他本人表示下谢意,我们于心不忍、与心不安。”
小陈笑了下,态度不算纠结,说:“等观众离席的时候,我们抄近路走,直接从舞台上去。”裴任之推想:或许,迟若非本来也叮嘱过,戏散了之后,要带她去见他的。当然,也许是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迟若非的叮嘱更可能是:戏散了直接送裴小姐回学校。
三分钟后,两个女孩儿跟着小陈挤进了后台。一路上,井宝居然不忘了对她说:“把你那眼影擦淡点儿,看着像吸血鬼!又不是你要去演话剧?”
多数的演员还没有离去,场面更像一个小规模的PARTY,主创人员、演员、剧务、外来的朋友,三五成群正在交流,场面热烈。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了三个人走进去了。
看到迟若非被几个人包围着问话,裴任之示意不要去打扰。两个女孩儿随便坐在了几个包装箱上,斜眼看着身边的两位女演员。两位女演员刚才都出场过,都不是女一号,从装扮到妆容,并没有被造型师花费太多的心思。
井宝忍不住与任之咬耳朵:“我还以为演员个个沉鱼落雁之貌?看来也不怎么样吗?都瘦成这样,全身没有几两肉,有没有80斤?连我的三分之二(重量)还不到。有点儿恐怖吧!”
因为读的是建筑学,任之看过各类美学书,纠正井宝道:“这个职业是有特定外貌要求
的,你看她们两位,与我们最大的区别不是在胖瘦的问题上,而是在脸型,她们都是典型的‘小脸’,五官比较分散,脸周一圈空出来的面积很小,下巴都偏尖。而我们,虽然也不是大脸,但显然,五官四周空出来的面积大。”
“你在骂我们是大妈脸。”井宝“吃吃吃”地笑出声来。
正笑着,迟若非已经走到了她们身边,还没有卸掉戏装。裴任之急忙从箱子上站起身来。井宝却坐着没有动。
迟若非的笑容有点儿腼腆,好像不知道对她们说什么好。同样的,裴任之也只开口叫了一声“师兄”。好几秒后,井宝无厘头地说:“小裴,你太没有礼貌了!人家大明星请你看话剧、专车接送,看的又是这么高屋建瓴的艺术精品,你怎么也应该好好谢谢别人吧?这么红着脸不说话,太失了礼数了,尤其,丢了我们广州知行中学的脸面。”
裴任之的脸更加烧红了,但她立即说:“师兄,虽然我不太懂行,但你演得真的很好,我很感动。”感动这个词儿,并不是她常用的。
迟若非道了谢,偏头问候井宝:“应该是初次见面吧?谢谢井小姐也来捧场。”
井宝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也红了,终于从箱子上跳了下来,刚想说两句更有礼貌的话,就看见一位打扮很像工作人员的女士突然出现在了旁边。
“这两位是?”女工作人员显然对又有人混进后台来表示反感。
“她们是我请来的朋友。”迟若非肯定地说。
女工作人员有点儿惊愕,语气是生硬的,说:“JASON,那边有公司请来的南国娱乐报的记者在等着采访您。”
“我们也是记者,对,精品方圆报的娱乐记者。”井宝突然编谎说。女工作人员半信半疑,终于悻然离开。
“井宝!”裴任之嗔怪。井宝大大咧咧一笑:“你们说,我去趟卫生间怎么样?要不然,去采访下那位女演员?”
“别家!”任之有点儿脸红,立即用手拽住她。
井宝一针见血指出:“你们两个要快点儿说,你没有看到他很忙的嘛!”其实,井宝平素也是个羞涩的女孩子,只是,一遇到任之的事情,就出奇地大方与仗义起来。
其实,故人相见无多言,只互相看看就好。迟若非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更好,看到任之头发微乱,心疼地问:“你们来的时候路上不堵车吧?”
任之说不堵。
“以前没有来过这里?”
“没有,但也是久仰剧院的大名。”
“你连电视都不看,怎么会久仰国家话剧院的大名?”
任之想告诉他,自己喜欢的一两部小说,曾被改变成话剧,刚好都在这个剧院上映。但她觉得这么解释反而显得婆烦,于是红着脸换了个话题,说:“你难道不知道,我看小说最喜欢古典的了,无论中国还是外国,以此类推,话剧呀电影呀,也一样。师兄,你继续好好演。如果今后出了碟,我一定自费买张碟回家收藏,反复拿出来看。”
“别买盗版的喔!”迟若非露出了笑容:“我晚上看冰华大学校门口到处是卖盗版碟的。”
“放心,我去音像店买。”任之说。
“这个话剧还要公映1个月。你学习那么忙,也不用留意这类(买碟的)事吧。如果我自己觉得演得还不错,公映完了之后,我准备张碟送给你。”迟若非娓娓道来,自己都没有
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异常的温柔,胜过刚才在舞台上的表现。
“谢谢喔,师兄,我怕——怕你忙起来也忘了呀。”任之说。
“没有哪次忘了你说的事情吧?”迟若非压低了声音说。
任之莞尔一笑,心中自然有点儿小小的得意,再次转换话题问:“师兄,你穿上戏服与平时不太一样喔。”
迟若非本来想问:是不是很帅?——但又怕她不好意思,还是说:“被折腾一个小时,肯定不一样了。有的时候,演员在电影里看到自己,都有点儿认不出自己。”
“我觉得好像这类装扮更适合你,你要是真的活在古代,肯定也是混国子监吧?——我不是说你是酸儒喔?我是夸奖你呀!说你学富五车、铮铮傲骨。”
迟若非微微一笑,神色更加腼腆:作为一个“老江湖”,难道会“近朱者赤”?与任之认识久了,也会偶然不好意思起来?
井宝一言不发坐在一边,笑眯眯地听着他们两个说着些没有营养的废话,却由衷地替他们开心,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宝贝。根据自己多年来看人、看电影、看小说的经验,除非是他演技高超,那么,他是真的毫无疑问迷上了任之。他看任之的眼神是明显的不同的,又热又湿,瞳孔深处暗流潜动。
而他看别人(包括看导演、看自己),却是淡然平静的,温和、宠辱不惊。下次一定要近距离地看看他与女主角如何飚戏,看看那时他的眼神是否与看任之的类同?
三个人正聊得投入(井宝主要是看得投入),一阵烧动声传来:舞台的幕布已被人大幅度地掀开,七八十个年轻人居然效仿裴、井二人,直接穿越舞台,来到了后台。井宝清楚地听到一个女孩子还得意洋洋大喊:“我说吧,我说看到他们三个翻过来的吧?”
她话音还没有落,几十个人已经冲向了迟若非,里三层外三层将后台堵了一个水泄不通,裴任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会儿事儿,就已经被身边的女孩子挤到了几米开外。有人踩到了她脚背的时候,她才弄明白:这些冲进来的年轻人,都是迟若非的粉丝。
人头摇曳中,她已经看不清迟若非了。周遭人声鼎沸,要签名的,要合影的,起哄的,哭泣的,傻笑的,一派失控的场面。不到一分钟,剧场的几位保安终于跑来了,开始维持秩序,小陈和一位戴墨镜的彪形大汉也奋力朝着里边挤,希望能够尽快到达迟若非的身边。小陈一边挤一边朝裴任之喊:“裴小姐,现在这里忙,辛苦你们自己回去吧!我,我——不好意思了!”而一边的墨镜大哥却嘴里不干不净地数落小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说废话?你特么快去开车,后门,我和JASON随后就到。”
井宝拉拉裴任之的手,说:“我们还是赶快撤吧!站这里碍你师兄的事儿!”
裴任之立即惊醒,刚才她潜意识中,总还是希望礼数周全、给师兄道个别再走。可井宝的话太对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圈子、一个世界的场面,还是早走为妙。
她心里压着一些想不通的逻辑、一点儿小小的郁闷,终于挤出了后台。
(五)
在此之后,迟若非连续两周没有办法回学校上课。
那部《广陵散》似乎很轰动,至少,胜过了他近两年里演的电影。裴任之看过的首场表演之后,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这部话剧,成就了他演艺生涯的一次飞跃,让很多文化中人、知识分子——尤其是中老年的知识分子、年收入过百万元的金领女性,开始认识他,并爱上了他。他演得固然尽力,才华也终于得到了肯定,但真正打动大姐、阿姨们的,却远远不止这两点。
一部作品的成功就与一位政治家的成功一样,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故事情节实在动人,运用后现代解构的方式,讲述了当代人的烦恼与诉求,刚好触碰到了大姐、阿姨们的痛点,纵横江湖后那留存的一点点柔软,让她们也想到了自己宛如《大明宫词》前8集一样的少女时代。套用5年后的词汇,就是观众轻易“路转粉”了。
而在此之前,他的主流粉丝完全集中在10-23岁的都市少女。
受益于此,更多的记者在到处搜索他的踪迹。既然冰华大学的大门是敞开的,就无法阻碍记者与粉丝的蜂拥而至。
本来,迟若非是该高兴的。可实际上,在他的经纪人——那位墨镜大哥的一番批评之后,他非常的烦恼。
经纪人TONY未卜先知的声音不时在耳朵边回响:“我说吧!”在迟若非看来,如同嘲笑一样刺耳。
他知道,TONY的“我说吧”具有多重含义,正像TONY自以为是的专业能力一般。最浅显的部分就是:你应该更加深居简出,千万不要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否则就会跌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你跑着去冰华大学读这个EMBA,从公司到我,本来都是反对的。
再深一点的意思是:你装也要给我装得高冷一点,别信什么接地气的说法,演技派才需要接地气呢,即便“地气”适合别的明星,也不适合你Jason,你的市场定位属于高冷的范畴。纵观全世界的偶像派男明星,从好莱坞到宝莱坞,70%以上也是如此吧!要是不信,你自己扳着指头去统计一下?
当然,TONY最想说的话不止这个。他已经从助理的工作汇报中知道了裴任之的存在,并且将那一晚上的烧乱归罪于裴任之的出现。要是没有她们去见迟若非、横穿舞台,怎么会有那么多粉丝如法炮制?
TONY已经把小裴归入了危险人物,一个有可能妨碍迟若非前程、辉腾影视公司经营前景的问题人物。不要说她纯良无欺,不要说她高智商高学历是个学霸?这些关我们公司屁事?事实就是,自从你认识了她,各类麻烦就是不期而至。这次烧乱只是其一,你上两次推了临时的商业活动,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请注意,一年有多少个人考上冰华大学,1000+,那么,有多少人成为娱乐圈顶流?10-。
由此数字对比,可见,智商远远没有“颜值+运气”重要。
迟若非实在觉得;TONY管得太宽了。
被粉丝堵截的小纠结,以往也遇到了很多次,普通人的人生中都会屡见不鲜,不必要上纲上线。看来,自己是应该早为脱离公司做准备了;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有的时候还是理直气壮一些。而这个冰华大学的EMBA,正是长足计划的一个开始。
然而,这件事情到底如同一记警钟,让迟若非有了极大的烦恼!
想到裴任之,他此刻的心境变得沉重。他从来不是一个有逆反心理的人,不能因为反感TONY的指手画脚,就故意忽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忧虑。疑似绯闻引发的麻烦固然令人担忧,但他自身的失控更是不可饶恕的。
作为一个敬业的人,自己的错误不容忽视:几个月的时间,放任了心境,也放任了情绪。这不是他在这个位置、这个时间段该做的,——在适合的时间里做适合的事情,一向是他的准则。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他看到的所有的成功人士都会遵循一个起码的原则:为了达到目标心无旁骛。
而他自己,目前却没有做到。
想到这些错误,他心头被猛击重锤,应该算是一种背弃原则的负罪感吧!
他与裴任之的交往,背离了他的职场之路,更背离了他回中国的初衷。他必须正视,不
可以欺骗自己。已经有无数次的信号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如同那些初中时代在学习过程中走神了的小男生,居然在与同事、老板们的饭局上也走了神,觥筹交错中,慢慢摇晃的红酒杯里居然能看到裴任之的笑脸,插科打诨中不止一次想到裴任之讲过的笑话。还有那一次,明明晚上有一个商业活动,可裴任之说,有几页英语教程要请教他,他就听见自己说:“那我们去图书馆吧!”结果迟到了一个小时,把TONY气了一个半死。
照这么发展下去,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任性到何种程度?是否会在片场上走神?是否会当着知名导演的面,暧昧的笑出声来。
毫无疑问,自己的行为危险又愚蠢,一定需要纠正。
即便批判、正视了自己,他的心里依然隐隐做痛,有着丝丝缕缕的纠结,平生少有。裴任之,裴任之,单单想到这个名字,为什么都这么酸涩?
他可以对自己狠心,可以纠正自己的意气用事,可以使自己的心思重回正轨。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去打击那个小女孩的柔情似水呢?想着那张阳光四射的脸上将会出现的失落、不解,他都觉得是种罪过。几个月的相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信赖、友善与好感,夹杂着涉世未深的依赖感,如同钢琴中的小奏鸣曲,——变换的旋律中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对的,就是这种感觉,不但不让他有负担,反而如此的着迷。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少女的成长居然会是如此的魅力无穷?如同看着含羞草一张一合,如同雏菊含苞待放。
一向思维理性的他,甚至没有将这种感觉与以往的感觉比较过,也没有计较过,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女的成长,到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的这份关注,是不是应该捐献给四川的大熊猫,还来得更加经济、实惠一些?
天蝎座的人,生来就有那么一种一往无前的感性思维,无论世事变迁,心灵的角落,依然如此任性。
但是,很多的天蝎座同样也是自卑的人,或者说,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自恋的人。
对于去纠正与裴任之的交往关系,他不仅不忍心,还有更多的烦恼:他不知道裴任之是否真的喜欢他,也不知道她对他的好感到底到了何种程度?——他亲眼目睹他和冰华大学的男同学们打成一片,说起话来比与自己更加的亲近,开玩笑的频率更多,落落大方、清澈透明。她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对自己好,对别人也很好。
所以,她对自己好,也许,并不代表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在美国的读书时代,他也遇到过很多思维独立的女孩子,有的很优秀,有的很有魅力,都习惯与男孩子们打成一片,索性将自己当成了男生中的一份子。而中国与美国的校园,又有多么大的差别呢?何况,这是在中国的冰华大学,学生们更加的上下而求索,也更加的国际化。
每当按照这个思路走到“胡同”里,他就会混乱,忘记了自己思考这件事情的初衷,而转而去探求裴任之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问题。
然后,突然想到了初衷,他又会自责,又会纠结。
上帝啊,求你给我指引,究竟该如何是好?
长时间煎熬之后,他想到了逃避。逃避,对现在的他来说,最省事也最随意。
他甚至没有斟酌:当逃兵的做法是否有悖自己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人生观。
在美国的少年时代,他曾没系安全带的情况下,徒手攀登过优山美地国家公园的巨型花岗岩山峰,也曾独自驾驶帆船,乘风破浪上千海里。——那才是一个真实的他,勇敢不羁,并非仅仅因为少年轻狂。而这样的他,并不是中国的同事、朋友们所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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