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自己在省博物馆空旷的展厅里,再次走到唐代乐舞俑展柜前,凑近观看。
玻璃罩内,十三尊乐舞俑只剩下十二尊,明晃晃一个空位,琵琶坐部伎不翼而飞。
陈冉疑惑在心里问:“怎么少了一个?琵琶呢?”
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女声:“你在找我?”
陈冉惊诧回头。
一位唐装女子亭亭玉立,自上而下沐浴在一束光柱中,她怀抱琵琶,装束正是琵琶坐部伎,然而她的面容竟然是易文艳。
陈冉惊叫:“小艳?!是你吗?”
琵琶坐部伎微微一笑:“是我。”向后转身,轻移莲步,走入甬道,隐入黑暗。
陈冉追赶过去,大声喊叫:“小艳!”
然后,她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好久无法从梦境中脱出。
她在去歌舞剧院的路上还在回想,似乎,自己跟这十三尊乐舞俑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似乎,她这一生,一定会跟“她们”发生某种特别的事情,无法避免,早已注定。
可是,昨晚的梦为什么那样奇特,为什么十三尊乐舞俑会少了一尊,为什么突然化为易文艳,为什么要弃她而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她一直就在担心着什么?
她走进歌舞剧院排练场的时候,这种不好的预感变成了事实。
身着练功服、猫爪鞋的女演员们,齐刷刷沿着把杆踢腿下腰,正在上早课,女队教员来回巡视,不时纠正动作,陈冉在排练场中央站住,扫视全场,好一会,她才确定,郑歌女首席易文艳的身影,的确不在女演员中。
她按捺住自己恐慌的心情,问女队教员:“小艳没来?”
女队教员摇头耳语:“早课缺好几天了,稀罕。”
陈冉迟疑一下又问:“林蓓蓓也没来?”
女队教员:“她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按时出现才是惊喜。”
音乐停止,早课结束。
陈冉拍手招呼大家:“休息十分钟,开始复排《水月洛神》。”
女演员们走到场边,坐到边凳上,躺到地板上,喝水、聊天、刷手机,一片叽叽嚓嚓。
陈冉掏出手机,拨打易文艳号码,听到话筒里传出“您拨叫的号码已关机”,她无奈地挂断。
排练场大门一开,男队教员带领男队演员们鱼贯而入,郑歌男首席杜宇飞也在其中。
陈冉迎上杜宇飞,直接问他:“小艳呢?”
——他们是情侣。
杜宇飞面无表情地说:“我替她请假,不来了。”
陈冉不满地说:“今天第一天复排,她有事儿不早说?”
杜宇飞淡淡地说:“我替她说,不只今天,以后都来不了了。”
大飞这话一出,听者都面露诧异,男女队两位教员惊讶对视。
陈冉愕然:“以后都不来了?什么意思?小艳生病了?”
杜宇飞避而不答:“反正《水月》她不演了,换B角吧。”
陈冉有些生气了:“《水月》不演了?!这么大事儿,她咋没告诉我?”
杜宇飞不屑地说:“这不告你了吗?我也刚打电话给罗院说了。”
副院长罗冰冰人和声音同时到了排练场:“大飞!你电话里啥意思?我没整明白,小艳咋回事儿?为啥不来排练了?”
显然,她也非常意外这个消息,赶来想问杜宇飞一个究竟。
杜宇飞还是那种淡淡的表情:“没啥情况,就是不来了。不有林蓓蓓吗?让她上。”
陈冉气得:“林蓓蓓也没来呀。”
罗冰冰转圈踅摸找人:“林蓓蓓也没来?这都几点了!队长呢?给她打电话!”
女队队长答道:“打过,说在路上,再催就关机了。”
陈冉喊人:“王宝圆!”
体态丰盈的大脸盘姑娘王宝圆一个弹跳,拔地而起:“在呢!”
陈冉脸朝王宝圆:“林蓓蓓哪儿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王宝圆只好坦白揭发一个屋的室友:“上礼拜五晚上走的,两天没回宿舍了,不过走前说今天肯定回来参加复排,就是……迟到一会儿,再等等。”想替林蓓蓓求情。
罗冰冰生气道:“这叫一会儿?早课都上完了!”
陈冉问:“她去哪儿了?”
王宝圆答:“没问,人家隐私。”
罗冰冰皱眉问:“被人接走的吧?”
王宝圆还想隐瞒:“没看见。”
一个男演员插嘴:“玛莎拉蒂接走的,可兴!”
罗冰冰骂道:“AB角都没影儿,排个毛线!还有没有规矩?”
男演员接着甩片汤话:“人家都要嫁入豪门了,还排啥练啊?”
罗冰冰没好气:“都给我起来!列队!整顿风气!”
男女演员们如惊弓之鸟,里倒歪斜、横七竖八的,秒成队列,笔直而立。
罗冰冰、陈冉并肩站在男女演员队列前,两张黑脸,一片肃杀。
就在这时,
一辆玛莎拉蒂直接开到郑歌办公楼和宿舍楼两楼之间的停车场。
林蓓蓓从车上下来,身穿大牌衣裙、肩挎大牌包包, 高跟凉鞋,脚趾上的指甲油闪闪发光,施施然扭进排练场,站住,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
众目睽睽下,林蓓蓓跟谁也不打招呼,长驱直入,穿过男女队列,径直走到边凳,一屁股坐下,踢掉高跟鞋,问:“我包呢?”
王宝圆箭一般射出女队列,拽起场边地上一个运动包,送到林蓓蓓面前:“这儿呢。”
林蓓蓓拽开拉链,摸出猫爪鞋,套上两脚,又抻出练功裤,两条大长腿蹬进去,蹦起身穿上裤子,大牌外套脱下一扔,短裙拉链一拉、往下一褪,裙子掉落脚边一踢,混不吝几秒完成换装,白T练功裤,利利落落走向女队列。
罗冰冰一声吼:“站那儿!”
林蓓蓓脚下戛然而止,停在女队前沿,扭脸儿冲罗冰冰,一脸无辜。
罗冰冰大声道:“听说你迟到早退家常便饭,今天被我当场抓现行算你倒霉,缺席早课罚款五百,立即支付。”掏出手机,等着接收罚款。
林蓓蓓一副无所谓的二皮脸:“稍等。”
林蓓蓓从罗冰冰眼前呲溜消失,呲溜返回,举起手机操作,抬脸笑:“收钱。”
罗冰冰手机一响,举起一看,微信提示:林蓓蓓转账两千元。
罗冰冰抬眼望向林蓓蓓,林蓓蓓笑得阳光灿烂:“甭找罗院,我保证不了没下回,就当预付。”
身经百战的罗冰冰收也不是、拒也不是,给整没词儿了。
陈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问:“林蓓蓓,第一天复排你就迟到,剧院今年两件大事儿,一个《水月洛神》年底巡演,一个参赛荷花奖,你知不知道重要性?”
林蓓蓓故作委屈地:“我知道呀,所以开了八个钟头夜车通宵赶回来,我蓝朋友都被我的事业心感动了。”
陈冉说:“大家都在等你排练……”
林蓓蓓诧异:“为啥等我?艳儿姐呢?”眼睛扫了一圈儿,没看见易文艳,诧异,“艳姐没在?百年不遇啊。”
陈冉不再理她,直接命令:“今天你跳甄宓。”
林蓓蓓措不及防:“啊?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杜宇飞冷笑:“要啥思想准备?哪段你没练过?”
陈冉一声令下:“曹丕甄宓《决绝》。”
男女群舞立刻散开,按照剧情设计,舞台站位。
林蓓蓓站在场地中央,一脸哭丧:“真来呀?”
音乐如泣如诉,两个不在状态的男女主角起舞,一段情感浓烈、激烈对抗的双人舞被杜宇飞和林蓓蓓跳成了喜剧,甄宓身体僵硬,拦腰怀抱她、将她扛上肩的曹丕累得脚下虚浮、晃晃悠悠、气喘吁吁,勉强糊弄到曹丕双腿蹬甄宓悬空,林蓓蓓没掌握好重心,从杜宇飞脚上滚落在地,人仰马翻,她自己却乐得前仰后合。
一旁观看的院长罗冰冰黑脸骂了句:“什么玩意儿!”甩手离开排练场。
陈冉望着两位男主女从地上站起,责怪道:“从前练的都还给我了,你们自己看看:这是郑歌主演该有的水平?”
杜宇飞还知道一脸羞惭,林蓓蓓依然是嬉皮笑脸:“我没想主演,是你们让我当的,臣妾做不到啊。”
陈冉一声怒吼:“林蓓蓓,你在浪费你的天赋!”
排练停止,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有再交流的意愿,林蓓蓓潇洒地换了衣服款款离去,陈冉也不理她,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杜宇飞被罗冰冰叫到院长办公室,孙院少有的严厉问他:“小艳从来不缺席排练,咋回事儿?人去哪儿了?”
杜宇飞坐在院长办公桌前,视线落到地上,不与孙院对视。
孙院厉声喝道:“说话!”
杜宇飞淡淡地说:“没咋,出门了。”
孙院问:“出门?去哪儿了?干啥去了?为啥不请假?还是在《水月洛神》复排第一天!”
一旁旁听的罗冰冰问大飞:“你俩是不吵架了?为啥?”
杜宇飞还是沉默不语。
孙院严肃地说:“我告诉你大飞:现在不是居委会大妈管你们两口子吵没吵架,是首席演员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须对剧院负责!”
杜宇飞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孙院:“我替小艳表个态吧:她决定辞了首席,不跳了。”
孙院和罗冰冰惊愕对视一眼:“不跳了?不跳干啥去?”
杜宇飞平静地说:“回家生孩子。”
孙院怒气一下给堵住了,生孩子这个事儿,不好干预,罗冰冰发话问:“这是你的决定?还是她的决定?”
杜宇飞答:“我俩共同的。”
孙院回过神来,缓和语气:“你俩都三十大几了,要不要孩子这事儿确实不是小事儿,但小艳是郑歌唯一的女首席,后备接班的还扶不起来,她跳不跳,不仅仅是你俩的个人选择。”
杜宇飞不以为然地说:“总有不跳那天,就这么决定了。”
罗冰冰拍案而起:“小艳不跳回家生孩子,那也是她自己来说,轮得着你大包大揽替她代言吗?你俩是不就为这事儿吵的架?小艳是不是被你逼着不跳了?她是不是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
杜宇飞腾地起身:“我说完了。”大步流星出了院长办公室。
罗冰冰跟孙院目瞪口呆地看着杜宇飞扬长而去,半晌,罗冰冰说,我得去看看。
急步出门,沿着小区步道走到易文艳和杜宇飞楼下停步,仰头看了看易文艳杜宇飞家窗口,刚要进楼门,听见一声呼唤“冰冰”,转头望去。
陈冉从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闪身出来,向罗冰冰走来。
原来她早就来了。从训练场直接来这里,按了门铃敲了门,无人应答,看来易文艳不在家里。
罗冰冰不死心,说咱们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杜宇飞才神态疲惫地回来。
他走到自己家门外,插入钥匙、扭动门锁、推开家门的一瞬间,身后一阵风袭来,杜宇飞刚感觉异样、正要回身,后背被一股巨大推力推着他一头扑进房门。
推力之强,大飞踉跄进门后冲出几步脚下才刹住车,猛回身,看清身后闯入者是谁,愣住。
陈冉反手关门开灯,与此同时,罗冰冰二话不说,冲向卧室,拉门查看,不见小艳,再挨屋查看。
推开厨房门,没人;
推开卫生间门,还是没人,罗冰冰摸了一把女主人的彩色洗脸巾,干的;拿起女主人的暖色牙刷,毛也是干的;望向洗衣机旁的脏衣服收纳篮,里面全是大飞的练功衣裤,很多天没洗的样子。
罗冰冰回到客厅,恼怒的杜宇飞对两个女“领导”耸肩撇嘴,拽过餐椅,一屁股坐下。
罗冰冰严肃地说:“我现在不是以院长身份,而是以小艳亲闺蜜、娘家人身份问你:她哪儿去了?”
陈冉也说:“我给长沙她父母家打给电话,小艳没回去过。”
杜宇飞一哂:“我也不知道。”
罗冰冰勃然大怒:“你老婆去哪儿你不知道?!”
陈冉也怒了:“她失踪失联几天了,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也不担心吗?”
杜宇飞只好坦白地:“我也联系不上她。”
罗冰冰又问:“那你总知道她怎么走的吧?为什么走吧?”也拽过一把餐椅,对着大飞一屁股坐下,“不说今晚别想过去!”
杜宇飞面对两个女人的高压,吐口承认:“我俩……吵了架,她就走了。”
罗冰冰又窜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走了你也不去找?就这么干坐着?”
杜宇飞一言不发,放弃挣扎反抗。
陈冉问:“小艳不会已经跟你提出离婚了吧?”再深入一想,“你不会做了什么更过分的事儿吧?”
罗冰冰被陈冉的质问惊醒,汗毛倒竖:“对呀,老婆离家出走好几天,老公若无其事一切照旧,也不急着找?早过了四十八小时,你为啥不报警?你难道不担心小艳遇到危险?甚至轻生吗?”
陈冉叫道:“报警,你现在就报警找小艳。”
罗冰冰掏出手机,举到大飞面前。
杜宇飞一动不动,说了句:“不用找,她不会有危险。”说完抬眼,眼风从罗冰冰扫到陈冉。
两个女人下意识对视,交换一个不安的眼神,一股寒意升起,罗冰冰大喊一声:“你不报,我报!”
杜宇飞悲愤交加:“我求求罗院陈导你俩,替我出面劝劝我爸妈,你俩能让他俩不追着我俩要孙子,我给你俩跪下。”
罗冰冰结巴了:“这个……咋劝哪?”
杜宇飞:“我没招儿了,一边是小艳的事业,一边是我爸妈的合理要求,让我咋整?”嘴一咧,满腹委屈往上涌,“我三十二,小艳三十一,你们都不跳了,干别的去了,就剩我俩,每天跟一群半大孩子掰腿涮腰,小艳说:十年前随便一个后踢腿就能看见自己的腿肚子,现在怎么练,都只能看到脚尖儿。” 眼泪扑棱扑棱往下掉,“首席跳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是不是非要跳不动了才能有自己的生活?”
大飞的天问,让陈冉和罗冰冰无言以对。
离开小艳大飞家,陈冉和罗冰冰走在夜色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着。
罗冰冰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我懂小艳为啥难选……”
陈冉点头:“我也不懂……”
罗冰冰说:“还记得我带你去宿舍、你第一次见小艳的情景吗?”
陈冉当然记得:“她那个冷淡无礼吓得我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她为啥那样儿,并不是冲我。”
罗冰冰脸上露出回忆之色:“那天,曾导带着还没有成为中歌首席的实习生沈佳艺从北京空降郑州,在剧院公开面试招募B角,说给大家一个展示自己、公平竞争的机会。”
陈冉也回忆道:“小艳那时已经是郑歌主演,B角理所当然该是她……”
罗冰冰说:“所以你见到她多崩溃了……”
两人都同时陷入深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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