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罗冰冰帮忙叫门，屋内的易文艳猛然起身，疾步冲到门后，开锁，一把拽开门。
门外是被洞开的房门吓了一跳的罗冰冰，身后站着陈冉，脚边立一只大行李箱，箱子上面的纸袋里装着各种生活用品。
罗冰冰给小艳介绍：“这是陈冉，北舞刚毕业，你新室友。”
陈冉对易文艳绽放笑容，热情招呼：“你好。”
罗冰冰又给陈冉介绍：“小艳，咱郑歌主演。”
陈冉向易文艳伸出手：“我老早就知道你，很高兴和你住一屋。”
易文艳冷若冰霜，无视陈冉伸来的握手，从两人中间穿过，一言不发走了。
陈冉一脸愕然，手尴尬地举在空中。
罗冰冰笑着抚慰说，易文艳今天心情不大好，让陈冉自己安顿，她去劝劝小艳。
顺着陡峭台阶，迈上宿舍楼顶天台，穿过丢弃的家具沙发、残枝败叶的花盆、晾晒的被子、男女练功服、猫爪鞋，罗冰冰好不容易发现易文艳。
——她果然在这里。
易文艳独自而坐，脸上还有泪痕，罗冰冰走到她身边，并肩而坐。
罗冰冰开口：“机会不会理所当然归你。”
易文艳反问：“那是机会吗？沈佳艺那么优秀，我有机会吗？”
罗冰冰劝道：“不去面试，B角也不是你。”
易文艳更加激愤：“为什么我永远是B角？《风中少林》我足足跳了两年B才跳成A，《水月洛神》又要我从零开始做人备胎吗？”
罗冰冰面无表情：“我们都知道郑歌目前的水平，要做出品牌、做成经典，只能外请编导演，每次都要从零开始，从B角跳起；不跳B，就永远跳不上A。”
易文艳冷哼：“我的存在就为衬托她有多好？我努力就是让人看到怎么追也追不上她？”
罗冰冰转脸望向她：“自尊心是拿来和人杠的，不是来逃避的，放弃，差距更大。”
易文艳沉默了。
在罗冰冰的劝说下，易文艳终于同意参加面试。罗冰冰亲自陪她去排练场。
排练场正中一排桌子后，曾导居中而坐，一侧坐着她助手，一侧坐着孙院，她们面前，一个郑歌女演员正在跳舞，接受曾导面试。
轮到易文艳上场了，她身穿练功服、脚蹬猫爪鞋，走进排练场，一步一步，来到面试桌前，标准立姿，视线低垂，落在地面。
曾导不说话，眼望易文艳。
易文艳抬眼，直视面前的曾导：“可以开始吗？”
曾导点头。
易文艳深呼吸，起舞。
罗冰冰和孙副院对视，两人都不易察觉地舒出一口气。
同一舞段同一舞蹈动作，《水月洛神》第二幕：丞相府内、甄宓独舞《若离》。
曾导，孙副院长，罗冰冰，陈冉等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看着她跳完，然后在彼此的脸上都看见了清楚的意见：差距显而易见。
但是最后，在罗冰冰和陈冉的争取下，曾导和孙副院长还是同意让易文艳暂时跳B角。
易文艳心里依然不服气，可是她们第一次同场排练，沈佳艺就把她“打”晕了。
她们穿着同样的衣饰，在同样的音乐下同时跳《水月洛神》中甄宓独舞名场面，沈佳艺体态之美，动作之利落，爆发力之强，控制之精准，简直是力与美结合，抑扬顿挫，美轮美奂。而易文艳相形见绌，越跳越不自信，动作越发局促、欠缺。
曾导的注意力只在沈佳艺身上，兴奋溢于言表，跟随沈佳艺移动在场边游走，目不转睛凝视沈佳艺，嘴里给沈佳艺打着节拍，不时击掌喝彩，没有向易文艳这边投来一瞥。
陈冉也站在场边，手持DV录制女主角排练场面。
沈佳艺上步同肩宽，发力蹬地，往上吸腿，手打开，直走立圆，跳出她日后成为经典动作的“点步串翻身连续六个绞腿蹦子”，叹为观止。
易文艳就在此处按下停止键，她无法复制沈佳艺的动作，跟上沈佳艺的节奏，前功尽弃，汗流浃背、气喘如牛，表情沮丧地转向曾导。
曾导甚至没注意到小艳跳不下去了，她全神贯注于沈佳艺，为她的举手投足屏息。
沈佳艺完成连续六个绞腿蹦子直走立圆、伏在地板的瞬间，曾导情不自禁一声大喊：“成了！”鼓掌奔向场中央。
沈佳艺刚从地上起身，就被奔过来的曾导抱住，两位女性紧紧拥抱。
曾导不吝赞美：“精彩绝伦！难以置信！佳佳你太棒了！”
易文艳也心悦诚服，鼓掌喝彩。
陈冉凝视DV屏幕，从屏幕里发现小艳眼底的落寞，视线离开DV屏幕，投向易文艳。
被罔顾的易文艳察觉到陈冉投向自己的目光，回望过去。
两人对视，心有戚戚。
易文艳和陈冉目送曾导送别结束排练的沈佳艺离开排练场。
曾导搂着沈佳艺走向排练场大门，充满惺惺相惜的宠爱：“亲爱的，我都没词儿夸你了，连续六个绞腿蹦子，突破人类极限，《若离》绝对会成为经典，没有第二个女演员能跳出来。”
易文艳听到这句话，心里更加五味杂陈。
沈佳艺回身冲易文艳和陈冉摆手告别：“你们辛苦了，拜拜。”
陈冉摆手回应，瞥一眼易文艳，小艳表情僵硬。
曾导：“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给你半天假，睡个懒觉。”
曾导把沈佳艺送出大门，掉头走回排练场，刚才的春风化雨秒变不苟言笑，走回场边，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拿起保温杯，对易文艳说道：“到你了，《若离》，从头开始。”
易文艳走到场地中央，因紧张，肢体僵硬紧绷。
曾导望着易文艳的表情，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全然没有之前对沈佳艺的欣赏宠爱：“身子绷这么紧，动作能舒展？松下来。”
易文艳深呼吸，调整气息，努力让自己放松。
曾导下巴一扬，示意开始。
易文艳起跳沈佳艺跳过的独舞舞段：《若离》。
曾导胳膊肘拄着保温杯，眉头紧皱。
易文艳跳到沈佳艺“原地串翻身连续6个绞腿蹦子”，第一个直走立圆刚做完。
曾导喝道：“不对！塌腰、扣胯！重来。”
易文艳停跳，倒回“原地串翻身”动作起点，重新开始；
曾导喝道：“绞腿不直！重心靠前！没在一条直线上！”
易文艳停下，又倒回“原地串翻身”动作起点，再开始；
曾导喝喝道：“腿没吸住！拎腰、提胯、拔背！重来。”
易文艳第三次停下，叉腰喘息，到了临界点。
曾导等待小艳调整气息，缓和语气：“再试一次。”
易文艳拿水袖抹了一把汗，回到动作起点，起跳，一个、两个、三个……在第四个绞腿蹦子时崩盘，坠落在地，崩溃承认：“我做不到。”
曾导起身，一脸失望的表情：“缓缓，歇口气儿，也不急这几天。”
易文艳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曾导拎着保温杯，走出排练场。
陈冉关闭DV，走到易文艳身前，小艳仰面躺倒，胸前练功服、水袖领口腋下全被汗湿透，脸和头发水洗过一样。
陈冉伸手想拉小艳起身：“回去洗个澡。”
易文艳盯着天花板，失神地说：“让我一人儿待会儿。”
倔强好胜的易文艳没有被击倒，甚至在她被曾导取消B角回到群舞也没有放弃，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在B角和群舞之间来回跳动，白天群舞，晚上主角，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在排练，一天一天咬牙苦撑，撑过那些无论怎样努力依然技不如人的日子。
陈冉见证了整个过程。
这一天很晚了，易文艳才回到宿舍，睡得迷迷瞪瞪的陈冉被弄醒，翻身入睡。
不知过多久，陈冉再翻回身，睁眼醒来，吓一跳，易文艳盘腿坐在她窗尚，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陈冉睁大眼，望着小艳身影，轻声问：“不睡？”
易文艳坐在黑暗中：“睡不着……”
陈冉坐起身：“每天那么辛苦……”
易文艳声音很轻：“有什么用啊？怎么跳都是个‘鸡头’……”
陈冉不知如何安慰。
易文艳继续说：“‘鸡头’和‘凤头’的距离，比郑州离北京还远……”
陈冉沉吟一下，说：“撵别人，做别人的仿品，不如做好自己。”
这是她看着室友这么辛苦训练，模仿，想了很久才想到的一句劝慰，也是一种可能的突破，她已经憋了很久，现在终于忍不住说出。
听到这句话，易文艳向陈冉扭过脸儿，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陈冉继续分析：“没有她的爆发力，但你柔韧性好；跳不出她的节奏，但你更丝滑。美不只有一种，好也不是一个标准。做不出串翻绞腿蹦子，点翻也能美到极致。”
易文艳的脑海像是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突然进了一束光，猛然从窗尚蹦到地上，光脚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又停住，回头问陈冉：“帮我试试？”
陈冉问：“现在？！”
易文艳点头。
陈冉笑了：“疯了你。”
但是毫不迟疑地下床，趿拉上拖鞋，走向易文艳。
易文艳也笑了。
两人摸到排练场，重新打开所有的照明灯，亮如白昼。
陈冉趿拉拖鞋，绕着易文艳解说：“我观察你好久，你胯比别人开，腰的柔韧和腿的跨度是你的优势；但你个儿不够高，四肢不够长，肌肉也欠缺力量，模仿沈佳艺，等于让你避自己长、扬自己短。她跳《若离》，抑扬顿挫，大开大合，打个比方，她是方的，你就该是圆的，把所有直角磨成圆角，连接像丝一样顺滑、动作像水一样流动。”
易文艳双眼绽放光芒。
然后开始舞蹈。
这一下，易文艳仿佛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跳的《若离》，完全脱离模仿沈佳艺的痕迹，如陈冉刚才的指导，没有了沈佳艺的顿挫激昂、大开大合，却如水般丝滑、流畅。
——她完全心领神会，而且立刻就演绎在她的舞蹈中。
——或者，这只是她这段时间艰苦训练，厚积薄发的结果。
陈冉不停地大声鼓励：“对，对，这才是你！”
跳到沈佳艺“串翻绞腿蹦子”动作时，易文艳完全放弃复制，点翻直走立圆，典雅之美。
改天，当曾导师再让她和沈佳艺同时跳《若离》时，易文艳勇敢地跳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易文艳版的《若离》
排练场的气氛凝住了，除了伴奏音乐，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曾导静静地坐在场边，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审视易文艳的眼神里，流露几分疑惑。
沈佳艺站在场边举着水杯，也在凝视小艳，同样被她这遍完全不同于自己的演绎吸引。
陈冉举着DV，心里惴惴，不时观察曾导表情。
易文艳仰躺在地，完成舞段，气喘吁吁起身，面对曾导，等待判决。
曾导足足沉默了十来秒不说话，表情难判阴晴。
沈佳艺也从旁观察曾导的表情。
曾导开口问：“这么跳，是你自己琢磨的？”
易文艳心里忐忑不已，不能甩锅给陈冉，就说：“我想……扬长避短。”这句话，让她卸下了心理包袱，决定直抒胸臆，“我做不成别人，只能让自己更好。”
片刻静默。
曾导说道：“不错！”
易文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望着曾导。
曾导重复一遍，频频点头：“相当不错！”
沈佳艺也对小艳鼓掌：“真的，小艳姐，特别棒！”
易文艳这才确认被肯定了，第一时间望向陈冉，见陈冉对自己绽放笑颜。
曾导起身走向易文艳：“你让我看到了你的长处，照这样儿跳下去。”
易文艳使劲点头，眼眶突然湿了。
也就是从这一刻，易文艳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找到了自己的舞蹈风格，舞蹈之路。
她也站稳了自己的B角位置。
但B角，还是B角。
两年后，《水月洛神》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谢幕的时候，易文艳依然只能站在男女群舞演员里列队出去谢幕，然后分列舞台两侧，鼓掌迎出三位主演。
扮演曹植的杜宇飞单独谢幕；
扮演曹丕的王子风单独谢幕；
两名男主演也分立舞台两侧，全体演员转身、面朝舞台深处，单膝跪下、举起一臂，迎出扮演甄宓的沈佳艺。
沈佳艺款款走出，剧院里的掌声到达沸点。
易文艳望着沈佳艺走到前台，面朝观众席深深鞠躬。
那一刻，沈佳艺接受观众膜拜的背影光芒万丈，这种光芒，将很久地照射在易文艳生命里。
《水月洛神》成为郑歌第二部经曲舞剧，也成为沈佳艺和王子风的代表作，一年后，外请大神沈佳艺功成身退，易文艳被宣布正式成为A角。
那一天，河南艺术中心，易文艳首次饰演甄宓，她在化妆间里紧张万分，不知所措。
一直关心她也体会她心情的陈冉及时赶到，推开化妆间门，一眼看见易文艳上好妆、穿好戏服，僵直坐在镜前。
陈冉走到她面前，小艳两手一把攥住陈冉，颤抖着说：“我不行！”
陈冉抬手摸小艳额头，不发烧，问：“怎么不行？”
易文艳紧张地说：“今天上不了台……”
陈冉明白畏惧上台是小艳心理所致，耐心疏导：“你行的！没问题！这些动作你日复一日跳了两年，它们长在你四肢、长进你身体，不过脑子也能跳出来。”
易文艳喃喃自语：“我不行，不行……”
陈冉大声命令：“清空脑子，什么都别想，走上台，你就是你！”
她拉开门，走出化妆间，扶住门，看着易文艳。
易文艳只得强撑着迈出化妆间门，经过陈冉，穿行走廊，走向台口。
她的背影摇晃，脚下虚浮，全无自信。
罗冰冰站在台口，望着易文艳走向自己，看到她脸上的彷徨不定，也看到跟在她身后陈冉脸上担忧的表情。
她迎上易文艳，两手老虎钳一样钳住小艳双肩，大声吼道：“警醒点儿！今天上不了台，这辈子别想跳A角了！”
易文艳似乎被惊醒了，身子一抖，茫然在看着罗冰冰，机械地踏上台口，罗冰冰在她后背上一推，推进侧幕后。
或者，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舞台的，她们是舞台的王者，无论她们在台下多么动摇，怀疑，一旦走上舞台，那就是她们纵横驰骋，自由挥洒的天地。音乐一起，易文艳立刻进入角色，演绎那个演绎了千百遍的易版甄宓。
起舞，跳跃，折回，委婉……，直到音乐凝噎，她在舞台上定型，台下响起不逊国家大剧院盛况的掌声中，她直起上身，凝视台下众目仰望，才敢相信自己首次饰演甄宓大获成功。
她沐浴舞台最高光，如曾经艳羡的沈佳艺一样，光芒万丈！
易文艳一进侧幕后，就被扑上来的陈冉和罗冰冰抱住，三个女人抱成一团，分不清彼此。
她们三人由此结下深厚而牢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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