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易文艳说,既然你决定还要跳上半年,同时也只跳半年,那么,就在这半年内,我们一起做件大事,给自己的舞蹈生涯,留下一点深刻的记忆吧。
她雄心勃勃地跟易文艳约定,她来编导,她来跳,一起创作奇迹。
然后,她开始构思。
这一个舞蹈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古典?美?文化内涵?中原?历史元素?
好几天,陈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她去嵩山,少林寺,黄河,风陵渡,开封,洛阳,龙门……
她走着,想着,终于有一天,因为“古典”“历史”这些词,她来到河南省博物馆。
终于,她看到了“她们”:那十三尊唐俑。
“她们”陈列在博物馆的玻璃罩中,或为乐俑,有跽坐演奏(坐部伎),有立姿演奏(立部伎),手持琵琶、排箫、箜篌、筚篥、笛、铜跋;或为舞俑,一臂上扬,一臂下垂,腰胯扭转,翩翩起舞。
“她们”头梳双螺髻,上身穿窄袖衫,外披短襦,束腰,下身着拖地长裙,面部圆润,红唇粉面,神态安详,光彩夺目。
第一眼,就击中了陈冉。
她在心里高呼:我找到了!就是她们!我找到了!
这些深埋泥土千年之久的陶器,五件舞俑,八件乐俑,一共十三件,栩栩如生,惟妙惟肖,1970年出土后又在文物仓库里沉睡近三十年,至到1998年,才在省博展出,重见天日,她们,似乎才被唤醒。
陈冉欣喜如狂地盯着,哈腰俯身,把脸贴在展台玻璃罩上,长久凝视玻璃罩里的“她们”。
你们是谁?
陈冉忍不住在心里问。
她眼中的十三尊凝固的唐俑间仿佛慢慢开始游动,慢慢复活,慢慢有了呼吸、有了气韵、有了表情、有了灵魂……
她一一凝注她们,一一冥想,最后,她的目光凝注在一尊琵琶坐部伎上,久久地凝注,然后眯上眼,进入冥思,然后,完全沉浸进入某种状态,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遥远缥缈,却清晰可闻。
——那是琵琶坐部伎的声音。
她在咏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陈冉悠然神往,想象浔阳江头,枫叶荻花。
琵琶坐部伎继续吟诵起来:“……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在陈冉的想象中,琵琶坐部伎幻化成易文艳样貌的人形,改变坐姿,缓缓起身,从十二尊唐俑之中走出,走到陈冉面前,轻启朱唇,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
“我为罪官之后,父亲负罪身死,家族男丁发配边关,女丁被贬官奴婢,母离兄散,天各一方。家中遭遇大变时,我尚年幼,因容貌出众、聪明过人,被招入长安城宫外教坊,左教坊中习过舞,右教坊中学过乐,十一岁便吹弹歌舞、诗词书算无所不通,官员子弟慕名而来,名噪长安。”
“天宝年间,玄宗沉溺诗词歌赋,听闻宫外教坊出了一个年纪很小的优伶,便招我入宫。”
宦官服饰的教坊使走在前面的背影。13岁坐部伎怀抱曲颈琵琶,跟在教坊使身后,碎步紧随,表情紧张。
一前一后的两人穿行于大明宫两面宫墙之间。
13岁坐部伎五体投地,跪伏阶下,直起上身,起立,轻移莲步至一方软垫前,跽坐于殿下,接过教坊使递来的曲颈琵琶,横抱怀中,拨子拨弦,开始弹奏,“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
琵琶坐部伎吟诵:“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红蛮杆拨贴胸前,移坐当头近御筵。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下四条弦。”
大殿之上,慵懒侧卧的玄宗缓缓直起上身,正坐倾听,全神贯注。
13岁坐部伎立于檐下,凝望院门,望眼欲穿。
这是长安城太极宫内、属于内教坊宜春院的一个院落,供给皇帝表演的女乐舞伎们居住生活。
宦官身影迈入院门。
13岁坐部伎再难自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
宦官身后,坐部伎母亲带着姐妹尾随进院,一眼看见自己的女儿。
她们奔向彼此,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琵琶坐部伎轻叹:“在玄宗面前演奏一曲改变了我的命运,被钦点入宫内教坊宜春院,成为为皇帝表演的八位‘内人’之一,领受俸禄,依例家中女眷每月可入宫探视相聚,每年生日也可获准入宫庆祝,我和离散多年的母亲姐妹得以重逢。”
眼泪自琵琶坐部伎眼角滴落,脸上却漾出迷人微笑。
琵琶坐部伎对陈冉讲述:“那是金子一样的日子啊,六岁后我再也没有了自由,但重新有了亲人。我想一直弹下去,就能看到发配戍边的兄弟回到长安,看到自己有朝一日出宫和家人团聚,看到灭顶的家族死而复生……”
陈冉看到坐部伎眼中绽放的光芒,为之感动。
坐部伎转身走回十二尊唐俑,坐下,抱起曲颈琵琶。
随着她右手拨子拨动琴弦的一刻,其他十二尊唐俑化为人形,琵琶、箜篌、排箫、筚篥、萧、笛、钹、手鼓齐奏,乐俑丝管纷纷,舞俑翩翩起舞。
十三尊乐舞俑从河博展台玻璃罩里,转换到华清宫内宴上。
琵琶坐部伎坐于前排领奏,跻身八位玄宗最宠爱的女乐官,于华清宫内宴之上演奏《霓裳羽衣曲》。
殿下,五位舞伎舞姿曼妙,欢宴的文武群臣拍案击节,为之倾倒。
殿上,与玄宗同案的杨玉环起身,步下台阶,走入舞伎 之中,贵妃出现,令舞伎们甘居人后,让出中心舞台,成为贵妃的背景板。
杨玉环起舞,殿上殿下所有目光凝聚于她,盛宴气氛达到高潮!
琵琶坐部伎轻叹:“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那是大唐的盛世,也是我的盛世。”
陈冉满耳盛世之音,仿佛她已置身华清宫内宴之上。
1200年前金碧辉煌的宫殿,满眼流光溢彩,满耳琴瑟鼓乐,听着久已失传的《霓裳羽衣曲》,气象万千。
她看到琵琶坐部伎,琵琶坐部伎也看到她。
她们的眼神穿越时空,交汇,凝视……
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空间所在,忘记了一切,物我两忘……
直到博物馆的管理员前来喝醒她,陈冉才发现偌大的博物馆只有她一个人,已经到了闭馆的时间。
陈冉迫不及待地找来易文艳,两人到排练场,陈冉再次冥想后,睁开眼,表情神秘而坚定:“我看到了那种美,我要把她再现出来。”
然后她给易文艳讲解她的构想,让小艳看镜墙上贴着的各种乐舞俑,都是陈冉采风收集来的照片,有故宫博物院、河南博物馆以及民间馆藏各种隋唐墓葬出土的俑,也有敦煌壁画的乐舞伎造型:著名的飞天和反弹琵琶。
易文艳模仿反弹琵琶造型,尝试几次,动作都不到位,沮丧:“这造型太难凹了,这些唐俑是给皇帝表演的人,都是沈佳艺的水平,我都费劲,你还要从咱院里找出十三个沈佳艺来?”
陈冉没有泄气:“咱接着凹。”
一编一演,在深夜的排练场里,继续凹各种高难度动作。
在做完基本的编导后,陈冉开始公开招募荷花奖参赛节目演员,小艳做为特定的主角,站在她身旁。
陈冉对散坐一地的舞队女演员们,热情洋溢地说:“今年荷花奖竞赛舞种是古典舞,我暂时给这个舞蹈起名叫《唐俑复活》,创意是博物馆展柜里的十三尊唐代乐舞俑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复活,空旷寂静的博物馆变成盛唐的皇宫,她们回到唐朝,在大殿上,为皇帝表演,最后回到原位,变回唐俑,将体态之美、舞蹈之美永恒地凝固下来,跨越了千年……细节还没有想好,但我想排的,是一个‘别人没见过’和“大家都能看懂”的舞蹈。因为它是群舞,小艳领舞外,我还要十二位演员。”
坐在最后一排的王宝圆第一个高高举手。
陈冉见王宝圆举手,摆手示意她先放下,等自己说完:“这舞蹈技巧难度大,对演员技术水平要求高,看我身后这些乐舞俑造型,小艳昨天夜里用了几个小时,一直到后半夜,才凹出个七七八八。”
女演员们面面相觑。
陈冉继续说:“技术短板必须用苦练、用时长来补足,所以我要求十三位演员:从现在到荷花奖初评、入围、九月决赛的三个月里,每周一三五、晚七点到十点排练《唐俑》,没有特殊原因,不准假、不许迟到早退!”
这个要求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女演员们齐刷刷倒吸冷气,面露惊吓。
陈冉问:“愿意参加举手。”
还是王宝圆高高举手,然而,就没有然后了,其他人耷拉眼皮、盯着地面,没人和陈冉对视,排练场内异常安静,这个局面是没有想到的。
一个三十多岁女演员站起来:“陈导,我家情况特殊,婆婆病了卧床不起,公公身体不好没法照顾她,我老公在抗疫一线,几天不回家,家里老老小小我一人儿管,一周三个晚上排练我来不了。”
陈冉点头表示理解。
又一个女演员站起来:“谁能帮我每晚盯着我家神兽做作业,我天天来排练都乐意。”
跟着更多的女演员们纷纷找理由:
“我孩子才两岁。”
“我腰最近劳损得厉害。”
“我每晚上课,一周三次旷课,肯定不让我毕业。”
陈冉一手叉腰、一手扶额,叹气,再抬头。
排练场里,女演员们走了一大半,剩下十来个人。
陈冉生气地问:“上有老、小有小,婆媳问题、夫妻问题、孩子问题、身体问题、心理问题,还有什么问题?”
排练场里鸦雀无声。
陈冉点将:“林蓓蓓!”
林蓓蓓一跳轻灵跃起:“在呢陈导!”
陈冉问:“你是主演,有问题吗?”
林蓓蓓答得脆生生的:“没问题!”
陈冉略感安慰。
林蓓蓓说:“我先去趟厕所。”一阵风似地跑出排练场。
陈冉再次点将:“南哥,你行不行?”
南哥起身,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行!不恋不婚不育孤家寡人,我不行谁行?”。
女演员们哄笑。
陈冉又点:“豆豆!”
豆豆像被电击了一下:“陈导,我没有问题,就是……你能帮我跟男盆友解释解释吗?”
陈冉大声命令:“赶紧起来。”
豆豆从地上爬起来。
陈冉继续点:“小菲!”
小菲哭丧脸站起:“我的金秋九寨沟泡汤了……比完荷花奖,能把年假补给我吗?”
陈冉一个接一个点将:“小琪!”“小倩!”“小悦!”“小安!”“小晓!”
随着陈冉叫出一个一个名字,女演员一个一个起立,王宝圆一次次举手,一次次被视而不见。
被提溜起来的女演员,加上小艳,九人。
王宝圆再也忍不住,举着手站起身:“陈导,还有我!我愿意!”
陈冉不得不直接打击她的积极性:“宝圆,你体重……超标了。”
女演员们再次哄笑。
王宝圆据理力争:“这不唐朝吗?汉朝、宋朝、明朝我没有机会,唐朝我还没有吗?”
陈冉解释说:“虽然是唐朝,但我要的唐俑得瘦。”
王宝圆不服地说:“有胖的呀!”她从最远处箭一样冲到镜前,挑出几张银盆大脸、身材丰腴的唐俑照片,指着给陈冉看,“你看!你看!她们都比我胖。”手指定在一张胖舞俑照片上,“我就演她,我可以的!”说完依葫芦画瓢,凹出和胖唐俑一样的动作造型。
站着、坐着的女演员们笑得前仰后合。
陈冉突然醒悟:“林蓓蓓呢?”拔腿冲出排练场。
她冲进卫生间,空无一人,听见外面的汽车轰鸣声,出来一看,只见林蓓蓓的玛莎拉蒂冲出停车位,开出郑歌大门,扬长而去。
陈冉气得想骂人,一转身,面前站着王宝圆,满脸诚挚的哀求。
王宝圆:“陈导,我减肥,可乐戒了,饭也戒了,我不信三个月还瘦不了,你带我一个吧!”
陈冉:“林蓓蓓在外面住哪儿你是不知道?”
王宝圆反应两秒,言辞拒绝:“我不能出卖朋友。”转念又一想,“我告诉你,你是不就要我?”
陈冉不死心,林蓓蓓条件很好,是她心中一张王牌,在她的威胁利诱下,王宝圆招供了林蓓蓓男友的公寓,陈冉带着王宝圆终于在门厅把林蓓蓓堵住了。
林蓓蓓走进门厅,走向电梯间,抬头猛然见陈冉站在面前,吓一跳,掉头就往外走,陈冉在身后快步追赶她。
林蓓蓓走回门厅,戛然止步。
王宝圆用身体挡住单元门,堵住林蓓蓓去路。
林蓓蓓手指宝圆,张嘴就骂:“你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咱俩白好了。”
王宝圆恳求道:“咱俩一起跳《唐俑》不好吗?”
林蓓蓓继续骂:“你个大傻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跳跳跳。”
身后传来陈冉的发问:“你不跳想干啥?”
林蓓蓓转身面对陈冉:“陈导,何必呢?何苦呢?大家都是成年人,彼此留一线,非要追着撵着我,逼我当众、当面拒绝你吗?”
陈冉压制情绪耐心劝说:“蓓蓓,你是主演,和宝圆她们不一样,剧院把你当成首席.接班人来培养,你在辜负大家的期望,更在浪费你的天赋。”
林蓓蓓不屑地说:“你们非要塞给我,是不是也问问我稀罕不稀罕呢?”
陈冉诧异地问:“你不稀罕?”
林蓓蓓大声说:“何必非要逼我说不稀罕呢?直说吧,我就是不稀罕!首席.接班人怎么着了?一个二线院团的鸡头,大破天每月六七千,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歇地跳跳跳,跳来名了?跳来利了?我不当第二个易文艳,我不过她那么委屈自己个儿的人生!陈导,你们这代人全凭热爱,我们这代讲性价比、讲投入产出比的,一分钱没有,拿了荷花奖,奖金也就三千五,要我一周九小时、三个月拢共一百零八个小时,那么多时间,我干点儿什么不好?这事儿划不来。”
陈冉哑口无言,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王宝圆在身后拽林蓓蓓衣角,示意她别说得那么赤裸裸。
林蓓蓓朝身后一把拍掉宝圆手:“谁不算这个账?谁心里不明白?我只不过把它说出来、从来不自欺欺人而已!”
陈冉黯然:“你说得对,这里从来不具性价比,投入产出从来不成正比,我们当然想挣得更多、收入更体面,但无论挣多挣少,我们都会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歇地跳下去,这是舞者的宿命,也是使命。”
林蓓蓓冷笑:“那是你的价值观,不是我的。”
陈冉认真地问:“蓓蓓,你是个专业舞蹈演员,请问在你价值观里,舞蹈是什么?”
林蓓蓓突转嘻皮笑脸:“如果舞蹈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那它就只能是个爱好,把爱好变成工作,还是个苦哈哈穷嗖嗖的工作,就是个悲剧。”
陈冉无言以对,价值取向的代际差,如鸿沟般填不平。
王宝圆看看陈冉、再看看林蓓蓓,一对眼珠在圆脸盘上滴溜溜打转。
林蓓蓓继续振振有词:“说我浪费天赋也好、烂泥扶不上墙也好,跟领导说说,培养肯把热情当饭吃的人去吧,让我当个一般群众、随着大溜跳跳群舞就好。”
林蓓蓓绕开一言不发的陈冉,走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陈冉转身,抬脚走出门厅,走出单元门,王宝圆赶紧跟上她。
两人走上大街,一前一后走在夜色里,陈冉脚步飞快。
王宝圆紧赶慢赶撵着她脚步,替林蓓蓓解释:“陈导你别往心里去,蓓蓓就是嘴太臭,容易招黑,她其实挺喜欢跳舞的,就是不想那么累。”
陈冉止步,宝圆跟着她急刹车。
陈冉淡淡地说:“没什么,她说的是实话。”长叹一口气。
王宝圆小声嘟囔:“别人都羡慕蓓蓓长得漂亮、总有富二代追,这些我都不嫉妒,我最嫉妒她的,是她有那么好的天赋,整天吊儿郎当,还是所有人都看好她,我要有她一半天赋,你就不会嫌弃我了……”
陈冉心里一软,望着宝圆委屈的银盆大脸,突然觉得她分外可爱。
陈冉伸手搂住王宝圆肩膀,迈步前行:“来,宝圆。”
突如其来的热情令王宝圆受宠若惊,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冉搂着宝圆走远的背影,坚定地向前走。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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