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老太爷生于道光三十年春,卒于民国二十八年岁初,以九十高龄还能无疾而终,在四十八军户镇面黄肌瘦的庄户百姓看来,这是“行善积德”的结果,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儿。
彻底坐稳族长之位的韦仁,以及从韦仁手中接过家主之位的韦义,自然不会知道杨令歌在木船上跟他他们的三弟以及五妹夫所说的一番话。
不过,这两位四十八军户镇的实权人物还是因为本县大风水师廖先生的一句话,也决定按照“白喜事”料理老爷子的丧事。
韦智为了在来年的保长竞选中再次压倒郑乡绅,更是放话出去,老爷子灵柩停放期间,凡是焚香三叩者,饭菜管饱。
难得遇上一次吃大户的机会,半个镇子倾巢而出,各种穿着的人都一窝蜂地涌进位于古镇西头的朱色大门。
这几天以来,身穿孝服头戴孝帽的孝子贤孙,一改平时飞扬跋扈之态,收敛眸底桀骜之色,迎来送往,好不和善。
长子韦仁年近古稀,披麻戴孝,跪坐在灵棚里,周围环绕着一大群子侄、孙儿们。
他浑浊的眼神,缓缓从老父亲黑白色的遗照上移开。
在迎候客人的几个子侄的身上短暂停留了几秒钟之后,带着几分鄙夷扫视着囫囵吞咽的短衣帮们。
“韦老太爷这一辈子,值了!”
“就是,就是!”
“活着的时候,大爷、二爷们个顶个的孝顺;走了,还这么风光!”
“像咱们乡下人,有这份体面,睡在棺材板板里也笑呵呵的!”
“我前面听吴大执事说,保长喊来的这个乐班子,一天的工钱就得五个大洋,啧啧!”
“哎呀,算上祭灵,这一场丧事办下来,光是乐班子就挣好几十个大洋了。”
“韦老太爷家人丁兴旺,百十口人呢,瞧这个排场,再看看这几天吃的席面,我敢说很多省城的人都不一定见识过。”
“嘿嘿,我要是有县长女婿、营长儿子,丧事也会办的这么气派。”
“老家伙,别忘了,韦老太爷还有一个当保长的儿子呢。我看你这是不拿......”
“嘘!听说郑家那个大脚五姨太还没放弃寻找杨树皮,这两年往城隍庙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某个嘴角吐沫星子四溅的穷汉急忙改变话题。
......
吊唁吃席的人流水似的一茬接一茬。
不时有熟客结伴进门,在执事的引导下肃立在灵柩前方祭拜。
每到这个时候,韦仁就会半眯着眼睛,随着执事扯着嗓子吆喝出的“孝子贤孙叩首还礼”的声音,跟几个弟弟一起向着老父亲的遗像磕头。
大门外,宽阔的碾场上鞭炮声不断。
唢呐声才停歇,一旁的锣鼓家什又开始敲敲打打,间隙还夹杂着民谣、舞蹈,吸引了不少闲人的目光。
中午过后,跑来蹭吃蹭喝的短衣帮们散去,院子里才又恢复了一些安宁。
韦仁慢腾腾地站起来,叫上韦义和韦礼等人,朝距离灵棚最近的一张大圆桌走去。
孝子贤孙也是人,到了饭点也得吃东西,要不然哪来的力气守灵哭丧。
赵如镜叫住韦信,故意走在队伍的后面,小声提醒自己这个有点不靠谱的小舅子,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择机把他五姐韦令仪怀孕的事告诉几个哥哥。
等韦仁首先坐在主位上,韦义、韦礼、赵如镜和韦信这才依次落座,其他孝子孝孙则挤在另外两张圆桌上,至于女眷们都在偏院。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韦智才喘着粗气从外面回来,也不说话,重重地坐在凳子上,端起汤碗,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里。
韦仁只是淡淡地瞥了自家这个“莽夫”弟弟一眼,继续细嚼慢咽地吃着东西。
韦义稍稍有些不满地看着满头大汗的韦礼,用略带责备的声音说道:“这几天没其他事尽量不要乱跑,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脸面上的事多少还是要顾及一些的。”
韦智“嗯”了一声,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肥腻腻的猪肉大嚼起来。
韦义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还想再说韦智几句,但听到耳边传来大哥韦仁的轻咳声,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如镜还不容易等到最至亲的人凑齐了,暗暗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闷头吃喝的韦信。
韦信秒懂姐夫的意思,把嘴里的饭菜咽进肚子里,喝了一口汤水清了清嗓子,恭敬地看着端坐在对面的大哥韦仁说道:“大哥,有件事我忘记跟您和二哥、四哥说了,趁现在人都到齐了,我说一下。”
韦仁对于这个比自己长孙大不了几岁的最小的弟弟,还是很和蔼的。
他放下筷子,看着韦信笑了笑说道:“哦,是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韦信笑着指了指身边的赵如镜,才要开口说话,就看见坐在大哥右手边的三哥韦礼摆了摆手:“小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等一下再说。”
韦信点头说了声“好”,还不忘冲姐夫赵如镜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
韦礼看了一眼其他坐在旁边两桌吃喝的叔伯兄弟们,这才声音放小问大哥韦仁:“大哥,咱爹临走的时候都有谁在身边伺候?”
赵如镜立刻放下筷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听,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三舅哥要说什么事了。
韦仁用手中筷子指指坐在自己左手边的二弟韦义,又朝身后指了指,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当时在场的除了我跟你二哥,还有你三个嫂子。”
说完话,朝赵如镜看了一眼,才又继续说道:“只是可惜小妹不在。”
看着大舅哥和二舅哥脸上露出了的意味不明的神色,赵如镜顿时觉得头有些大。
“大哥、二哥,上午渡河的时候,杨先生曾跟我和如镜说了一句跟老爷子有关的话。”韦礼说话的声音略微抬高了一点,但也仅限于同桌的他们六人可以听见。
韦仁和韦礼相视一眼,俩人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太过明显的表情。
只有韦智,乍听到三哥韦礼这么一说,原本才舒展开的眉头,瞬间就又紧紧地皱到一起了。
韦义看着三弟韦礼,很平静地问道:“杨令歌说了什么话?”
韦礼一手捉筷,一手握杯,迎着两位兄长看向自己的眸光,用尽量平静、淡定的口吻说道:“杨先生说,咱爹临走的时候,跟身边人说了一件......大喜事。”
“既然两位哥哥和三位嫂嫂都在身边,应该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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