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大帐中间的军士没穿扎甲,冠帻也早已散落,红色的直裾衣被划开好几道口子,里面的皮肉都翻卷起来。
史寅和徐洪柱立刻停止了争辩,一人将信使送去军医处治疗,一人立刻去请军司马班長升帐。
大汉内地郡除了两千石的郡守,只有一个都尉,比两千石,辅助郡守执掌军士。而边郡除了郡都尉外,有时还分置部都尉(如东部尉、中部尉、西部尉、南部尉、北部尉)来掌管边塞辖区。
陇西治所狄道距离大夏县不远,毗邻边境。因此大夏城虽然屯有重兵,却是没有设置部都尉,而是以军司马统领。
班長便是掌管大夏城周边汉军的军司马,秩比千石。
汉以石数为官员品秩的名称。石就表示年俸若干石谷粟,每石为一百二十斤(约相等于现代的四十一公斤)。汉朝秩禄可分为四大等级:(一)比二千石以上(二)比六百石以上(三)比二百石以上(四)比二百石以下。三公万石不在秩级之内。
三公万石,金印紫绶。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以上银印青绶。千石,比千石,八百石,比八百石,六百石,比六百石,以上铜印黑绶。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比二百石:以上铜印黄绶。这些算是有品有秩的官员,比二百石以下就是亭长之类的基层小吏。
只谈官秩的话,班長比安国少季这三百石的郎中,官秩高了六七级。
未过一刻,班長便匆匆赶来。
此时班長手下的五名军侯和所有的屯长都聚在大帐中等候军令。
安国少季不是军伍中的人,升帐时本不该在此,但因为被困的李侍郎和安国少季一样,是从长安来的使者,便将安国少季留了下来。
班長是个威严的中年人,常年征战气势慑人。只是随行走坐卧之间,带着些许随意不羁,与军人的身份有些反差。
刚坐在主位上,班長眼角就瞟到了桌角的军功册,看到安国少季斩首一百的记载,嘴角狠狠抽动一波。
将斩首一百的竹简抽出,直接扔到了火堆里。
一个儒生,斩首一百,骗鬼呢。
军中主簿见主帅坐定便开始汇报军情。
从上月起戎人开始暴乱,夏宽派遣弟子前往招抚。安国少季并不是唯一一支队伍。
戎人中的允吾部是戎人中较大的部族,足有三千之众,上月袭击的大夏县外的一处军障,杀死了障尉和二十名军士,夏宽同样派人去进行了招抚。
李中郎也是从长安来的令使,安国少季却是没听说过,估计不是和夏宽手下的儒生一路。
现在由于未知原因,允吾部暴起,连带着将李中郎困在了部落之内。好在这些令使带了一屯士兵,现在靠着这一百人虽然没能从部落中突围出来,却是占据了一处高地据守。
负责在部落外策应的军士躲过了戎人追击,赶到大夏城求救。
听完主簿汇报的军情,在场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倒不是怯战,而是现在的局面有点难办。
允吾部所在之地距离大夏县城不到二百五十里,大夏城有骑兵一千,急行军两日开心玩具也就赶到了。
作为边郡军司马,班長在辖区之内可以随意调兵,但允吾部已经出了班長的辖区,班長最多只能调遣二百骑兵进行境外侦查。
想要调遣一千骑兵出境作战,需要郡守的手令,否则就是私自调兵,其罪当诛。
但就算向狄道郡守府请示,郡守府必然否决他们的营救计划。
班長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军司马,让我老徐带着我这一曲人马先出发吧。就算那些长安令使该死,但跟着被围的毕竟是我汉军兄弟。”
徐洪柱单膝跪地,请求出战。
在场都是老行伍,知道班長不出声,就是不想救援。
奔袭二百多里去救人,风险极大,一旦中了埋伏,还要搭上救援的人。那帮儒生令使又太恶心,现在没有军令,出于全局考虑,班長很可能会放弃救援。
虽然被困的汉军不是他们大夏城的驻军,但他们也曾经被困过境外过,也是那些不认识的汉家兄弟冒死危奋战把他们救出来的。
令使死不死对徐洪柱来说无所谓,但看着一百多好汉没了性命,终究有些不忍心。
“徐军侯,我知道大家都和你想的一样。终究是汉家袍泽,谁也不想见死不救。但我手中只有二百骑的调兵权,就算让你出战,也攻不破戎人城寨。”
班長是从最底层干起来的统帅,对军士的感情非同寻常。但既然掌了兵权,这样的选择就由不得班長的性子来了。
在场众人也明白班長说的道理,脸色纷纷沉了下来。这种对同袍见死不救的感觉,当真折磨人。
安国少季一直在军帐的角落中旁听。
听到长安令使该死时,安国少季狠狠点了点头。
对,所有长安令使都该死,包括我自己。
直到班長决定不救援,安国少季再也忍不住了。
这么好的送死机会,怎么能从自己手中溜走呢。
在大帐中的气氛压抑到极点之际,安国少季出列道:“班長司马,我有兵符,可以征调一曲军士。”
周凡,唐晨,安国少季三人为令使,执掌半块虎符,最多可抽调大夏县一曲军士协助招抚。只是他们的任务毕竟只是招抚,上次就只抽调一队军士。
现在周凡回了狄道和夏宽汇报工作,唐晨被剁成了肉酱,执掌这半块虎符的便成了安国少季。
安国少季的话,让原本低下头的军侯们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一曲军士五百人,加上班長手中权限可以调动的二百人,已经七百人的队伍了,有希望救出被困的汉军兄弟了。
然而,班長依然摇了摇头:“你的虎符只能用于出使招抚,不能用于出征。”
班長这一席话,让军侯们的眼神再次暗淡。
“我就是要出使,出使允吾部落。”安国少季一脸诚恳,“我准备去允吾部说服他们放下兵刃,以和为贵。”
让人放下兵刃的方法有很多。
打死也算一种。
如果这些允吾部的戎人听不懂儒术,安国少季也略懂一些拳脚。
班長狠狠瞪了安国少季一眼,自己好不容易压下了属下救人的心思,又被安国少季勾了起来。
说服戎人以和为贵,这话骗鬼呢。
不过班長倒没有骂出来,反而对这个年轻的儒生有了一丝欣赏。
舍得买军功的儒生向来是向往军伍的,虽说是出使,本意还是救人。
倒是徐洪柱这些军侯们大脑没跟上安国少季思路,烧了半天才明白安国少季的意思。
出使是出使,但怎么说服对方放人,不还是看自己这些军侯们的吗?
有激动的军侯按耐不住脸上的兴奋,当场笑了出来。被班長冷若冰霜的眼神看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这些戎人既然敢围攻汉使,就敢在必经之路上埋伏着我们。一旦大夏县骑兵损失过多,我们就无法对县城外的军屯,聚落,障塞进行支援和保护。死的很可能不止一百人。”
论官阶,班長秩八百石,比安国少季比三百石的芝麻官高了不止一阶,但安国少季的军令在身,非要点五百军士出使戎吾,班長还真没办法阻止。只能耐下心来和安国少季讲道理。
安国少季却是不以为然,从熄灭的铜灯内抓了把碳灰,径直走到了挂在大帐主位旁的绢帛地图旁。
“目前前往戎吾部落的路有两条。一条路则是东渡洮水,越过关山山脉,沿着黄河西进。另一条是西出大夏河谷,沿着漓水,黄河一路北上。”
“但关山山脉虽然地势平坦,但路程较远,等我们赶过去,被困的汉军骨头都凉了。如果我们要救援,只能西出大夏河谷,沿着黄河行军。”
“漓水与洮水之间的黄河河道宽广,水草丰美,栖息着许多戎人小部落,很容易被人察觉军队出行。黄河东岸又多有山林丘壑,最适合戎人设伏。这条路也算不上安全。”
“我知道一条小路,在漓水和黄河交汇前,从新乡遁入陇中高原,避开戎人部落,隐秘行军。过洮河,从西固出,直插允吾部。”
安国少季征战河西走廊不止一两回了,对河西走廊的地理风貌门清,不仅修正了堪舆上不少错误的标致,还画出了河湟之地的精准地势。
然而,等安国少季改好地图,画完行军路线,大帐之内寂静可闻针落。
班長更是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安国少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