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千秋将屋门打开之后,就看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身形虽不健壮,但朗目剑眉,甚是英俊,难怪能当上赘婿。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好的皮相都是一种资本,可以变成权势的资本。
樊千秋将淳于赘迎了进来,待二人在正堂席上落座之后,他就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幸好大兄机敏,用几个小钱打发了那里正,他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前几年,这歹人为了能低价买到一块上田,凭空诬告田主偷了他家的一头耕牛,又和亭长勾结屈打成招,闹得那田主家破人亡。”
“这些年里,钱万年没少做这样的伤天害理的勾当,名声极差!”
“大兄掌掴钱万年的事情已经在闾中传开了,乡梓们都说打得好!”
“但大兄一定要小心,这钱万年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啊。”淳于赘摇头说道。
樊千秋想起钱万年临走时扔下的凶狠的眼光,点了点头,不是“恐怕”,而是“一定”。
自己凑不足那2975钱,是真的要被罚去司寇了。
樊千秋不禁有一些后悔,刚才就不应该那么冲动,至少得看清楚人再打。
但这也怪不了他,里正甚至都算不上官,也无品秩,身上更没有识别的标志。
罢了,打了就打了,总有解决办法的。
“大兄今年的税钱可有着落了?”淳于赘又问道。
“翻箱倒柜许久,只找到四十多钱,所以想冒昧问问贤弟,能否借些钱给我周转几日。”
樊千秋说完此话,淳于赘立刻就面露难色。
看来,不管到了哪个年头,借钱都不容易。
“我与大兄从小就相识,我自幼体弱,常受同龄人欺辱,有赖大兄打抱不平。”
“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前几日大兄与我提起这税钱的事情,我就开始想法子了。”
“虽然我的妻家颇有家訾,但我本家也穷困潦倒,之前已经忍辱向妻家开口拆借了几千钱……”
“实在是再难开口了,说得难听一些,我这样的赘婿,和那种猪也差不多,实在没有地位。”淳于赘苦笑着说道。
樊千秋浑然大悟,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个细节,不由得为自己的腹诽感到惭愧。
大汉帝国在婚姻上很开放的,穷苦人家的青年才俊入赘大户,是一件常见的事情。
但常见归常见,这赘婿的地位却非常低,甚至比市籍贾人还不如。
而且赘婿同属于七科谪范围,一旦有战事,与市籍贾人一样是被最先征调的。
淳于赘为自己本家向妻家开口要钱,肯定已经受了不少的气。
于是,除了惭愧之外,樊千秋对淳于赘这个年轻人又对了几分欣赏:自己虽然身份低微,但还愿为朋友奔劳,很够义气了。
“刚才是我失礼了,考虑得不够周到,让贤弟作难了。”樊千秋对淳于赘拱手谢道。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大兄平日老实敦厚,只是不善经营而已,以后定会有转机的……”
老实敦厚几个字放在此处,怎么看都不像是夸人的话。
淳于赘还想接着往下说,但是樊千秋却抬手打断了他。
“你……你是说我有经营的事务?”樊千秋欣喜地问。
“这……”淳于赘有些不知所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樊千秋,“这是哪里的话,大兄当然有经营的事务。”
樊千秋痴笑了两声,刚刚穿越,这脑子果然是不好使。
自己既是市籍贾人,当然应该有一摊生意,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樊千秋的目光立刻瞟向了摆在案上的税书,果然就在最后一列看到了“市有货值三千钱”。
三千钱的货,只要能卖出去,这赋税的钱不就有了吗?
可是,长安有九市,自己这“营生”在哪座市场呢?
想了片刻之后,还是得让淳于赘这小老弟帮帮忙。
“走!与我到肆上看看,说不定就找到办法了!”
“这……”
“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去!”
“诺!”淳于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就出了门。
樊千秋不认识路,所以故意放慢脚步跟在淳于赘身后,以免露馅。
他一边在逼仄的闾巷中走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打探着周围的情形,耳濡目染,对大汉帝国的长安城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此时的大汉帝国在城市管理上仍然实行坊市隔离制度,也就是住宅区与商业区严格分离,更要实行宵禁。
而帝国的地方行政区划从上到下又分为“郡国——县——乡——里”,所以城市中的住宅区基本以里为单位进行划分。
一里管辖几十上百户人家,之下又按照“十户一什”和“五户一伍”来划分,各户相互监督,实行连坐制度。
长安内城和外郭共有一百六十里,各里的布局都狭长方正,住宅密集,更有里墙环绕,人们只能从闾门出入。
闾门对应的主干道称为闾道,其将一里分成左右两部分,分别称为闾左和闾右,两部分再又分出不同的巷道。
富户上户居闾右,黔首贫民居闾左,这两个词也就间接成了豪猾和黔首的代名词。
长安城内城的大部分区域都是宫殿、官仓和衙署,夹杂其间的少量闾里,住的都是勋贵外戚或者百官公卿。
至于黔首聚居的寻常闾里,则分布在长安城北城郭一带——这里也是大汉最热闹繁华的所在。
花了半个时辰,樊千秋跟着淳于赘穿过了五六个里,沿路经过的建筑布局,让这个外来者叹为观止。
每个里的闾左都是低矮的单房;闾右则是宅院,小的有日字庭院,大的甚至有三进庭院。
庭院中各类建筑的高度更是超出樊千秋的想象。
他早就知道汉朝建筑中有楼、阙、台、榭这些高层建筑,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建筑竟然那么高。
六七丈高的二层楼和三层楼比比皆是,雕梁画檐,让人眼花缭乱。
排在一起的闾左和闾右,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让樊千秋想起了一个词——“折叠”。
这还只是普通上户的宅院,不知道那戚里、尚冠里和北阙甲第中的宅院,又会恢弘到哪种地步。
还有未央宫、长乐宫和建章宫……更难以想象是何等壮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
当这些复杂的情绪在樊千秋胸中不断翻滚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淳于赘停了下来。
“大兄,我们到东市了。”
樊千秋收回视线,向前方看去。
突然,他眼中闯入了一个巨物,这个巨物让他险些叫出声来。